那空洞的指骨正猙獰地指向天空,仿佛在無聲地控訴着什麼。
巨大的、純粹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懼,如同冰水瞬間灌頂,淹沒了洛蘭辭幼小的心靈。所有的血液仿佛都在這一刻凝固、倒流,沖上頭頂又瞬間褪去,留下一片死寂的蒼白。
極緻的驚駭堵住了他的喉嚨,讓他連聲音都發不出,隻有瞳孔驟然放大到極限,映着那截慘白的死亡印記。
下一秒,積蓄到頂點的恐懼終于沖破了喉嚨的桎梏。
“啊——!!!”
一聲凄厲到了極點、充滿了無盡驚怖的、屬于孩童的尖利慘叫,如同被利刃劃破的帛錦,猛地撕裂了田野上空沉悶死寂的空氣,遠遠地傳了出去,驚起遠處枯樹上幾隻昏昏欲睡的烏鴉,撲棱棱地飛起,留下幾聲不祥的聒噪。
“辭兒!”洛蘭卿的臉色在聽到那聲慘叫的瞬間變得慘白如紙,心髒仿佛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甚至來不及思考,身體已如離弦之箭般第一個沖向了那坍塌的豁口,矯健地一躍而入!
溫若庭的反應隻比他慢了半拍,眼神一厲,身形如電緊随其後。洛子臣、洛蘭兮、梅江雪以及所有侍衛,在短暫的驚愕後,無不臉色劇變,紛紛朝着聲音來源疾奔而去!
窪地裡,洛蘭辭跌坐在冰冷的泥地上,小小的身體篩糠般劇烈地顫抖着,那張精緻的小臉此刻煞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嘴唇哆嗦得厲害,卻連一個完整的音節都發不出來。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大顆大顆滾燙的淚珠不受控制地洶湧而出,順着臉頰滾滾而下,砸在塵土裡。
他像是被無形的恐懼釘在了原地,唯一能做的就是用那隻剛剛觸碰過白骨、此刻抖得不成樣子的手指,死死地指向那截從泥土中探出的、慘白刺目的手骨。
洛蘭卿沖到他身邊,沒有絲毫猶豫,一把将幼弟冰冷顫抖的小身體緊緊摟入懷中,用自己寬闊的胸膛和臂彎為他隔絕開那恐怖的景象。
一隻溫暖而帶着薄繭的大手迅速而堅定地捂住了洛蘭辭那雙因極度恐懼而圓睜、淚水漣漣的眼睛。
“辭兒不怕!二哥在。二哥在這兒。沒事了,沒事了,别看,乖,别看……”
他低沉的聲音在洛蘭辭耳邊響起,極力保持着一種令人心安的沉穩,試圖驅散弟弟心頭的夢魇。
然而,緊緊抱着洛蘭辭的手臂卻暴露了他内心的波瀾,那微微的、不易察覺的顫抖,源自于對幼弟的深切擔憂和後怕。
溫若庭則完全無視了洛蘭辭的哭聲,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洛蘭辭摔倒的地方和那截觸目驚心的白骨上。
他面色冷峻如鐵,眼神銳利得如同出鞘的刀鋒。他毫不猶豫地拔出腰間的精鋼匕首,蹲下身,用匕首的尖端,極其小心、極其緩慢地撥開洛蘭辭摔倒處周圍的浮土和覆蓋在上面的枯草。
他的動作精準而謹慎,仿佛在拆解一個緻命的陷阱。
随着浮土和枯草被一點點清理開,更多令人頭皮發麻、脊背生寒的景象,如同地獄的畫卷,在衆人面前徐徐展開——
不止一具!
在那片不大的窪地裡,至少有三具骸骨被雜亂地半掩埋在泥土和瓦礫之下!骸骨呈現出扭曲的姿态,有的蜷縮,有的伸展,無聲地訴說着生命最後時刻的痛苦與掙紮。白骨上還粘連着一些破爛不堪、顔色幾乎與泥土融為一體的粗布衣服碎片。
更令人心驚的是,在骸骨旁邊的泥土裡,赫然散落着幾枚鏽迹斑斑、帶着倒刺的箭镞!以及一個斷裂的、邊緣已經腐蝕變形、但上面一個模糊卻依舊可辨的陰刻文字——“平”!
“是……是我們的人!”
梅江雪看清那個斷裂腰牌的瞬間,如同被重錘狠狠擊中胸口,失聲叫了出來。
他的聲音帶着難以置信的顫抖和撕裂般的痛楚,眼眶在刹那間變得通紅,一層水汽迅速彌漫上來。
那制式、那磨損的痕迹、那熟悉的字體……這腰牌,分明是大平王朝普通軍士随身佩戴的身份标識!
洛子臣站在豁口處,高大的身軀仿佛化為了一座即将噴發的火山。
當他看清窪地裡的慘狀,尤其是那個斷裂的“平”字腰牌時,他的臉色瞬間由鐵青轉為一種駭人的紫黑!
一股沉重如山、冰冷刺骨的恐怖威壓,如同實質的寒潮,驟然以他為中心彌漫開來,籠罩了整片窪地,甚至讓空氣都為之凝滞!陪同的縣丞王大人和一衆衙役,早已吓得魂飛魄散,面無人色。他們雙腿一軟,
“撲通”、“撲通”接二連三地跪倒在地,額頭瘋狂地撞擊着堅硬的地面,發出沉悶的“咚咚”聲,哭嚎着求饒:
“大人饒命!大人饒命啊!小的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這裡……這裡埋着……埋着軍爺啊……冤枉啊大人!”
“不知道?”
洛蘭兮的聲音如同從極北寒冰中淬煉而出,每一個字都帶着冰渣,冷冽地砸向跪地求饒的縣丞和衙役。他清麗的面容上覆蓋着一層寒霜,眼神銳利如刀鋒,直刺對方心底。
“此地離村落不過百步之遙!白骨露天!風吹雨打,痕迹昭然!你們身為本地官吏,巡守鄉裡,竟敢大言不慚地說不知?!還是說……”
他向前逼近一步,無形的壓力讓跪着的人幾乎匍匐在地,
“你們本就是知情不報,甚至,就是戕害我大平将士的幫兇?!”
洛蘭辭在二哥溫暖卻無法驅散内心寒意的懷抱裡,哭得幾乎要背過氣去。
那劇烈的抽泣聲斷斷續續,小小的身體因為極度的恐懼和悲傷而不停地劇烈抽搐。
每一次吸氣都帶着痛苦的哽咽,每一次呼氣都伴随着無助的顫抖。他從未如此近距離地直面死亡最赤裸、最猙獰的形态。
那掌心下冰冷、堅硬、詭異的觸感,那刺入眼簾、慘白得令人眩暈的白骨,如同最惡毒的烙印,深深地刻進了他幼小純淨的心靈深處,帶來一種颠覆認知的、難以磨滅的恐怖陰影。
洛蘭卿一邊不停地、輕柔地拍撫着弟弟劇烈起伏的背脊,一邊在他耳邊低語着安撫的話語,試圖用自己的體溫和聲音築起一道屏障。
然而,當他擡起眼時,那投向地上衙役們的目光,卻冷冽如萬年不化的玄冰,帶着審視和審判的意味,最終,那冰冷的目光如同兩道實質的利劍,越過瑟瑟發抖的縣丞,
精準地釘在了遠處聞訊急匆匆趕來、此刻正站在窪地邊緣、臉色煞白如鬼、額頭上布滿豆大汗珠的商胤文身上。
“商大人,”
洛蘭卿開口了。他的聲音并不高亢,甚至帶着一絲安撫幼弟後的微啞,卻如同九幽寒風吹過,帶着一種能穿透骨髓、凍結靈魂的寒意,清晰地傳到了商胤文的耳中,也傳遍了死寂的窪地。
“貴縣當真是‘人傑地靈’、‘物阜民豐’啊!”他的話語裡充滿了刺骨的諷刺,
“旱魃為虐,赤地千裡,生靈塗炭,此乃天災,或尚可歸咎于時運不濟。然則……”
他微微停頓,目光掃過那慘白的骸骨和斷裂的腰牌,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
“這累累忠骨,曝屍荒野,埋骨于你懿城荒郊,又是唱的哪一出人間慘劇?!
這些為國征戰、戍守疆土的軍士,為何會落得如此下場?!
他們的甲胄何在?他們的刀兵何在?他們的撫恤何在?!”
洛蘭卿的聲音陡然拔高,帶着雷霆般的震怒,
“你今日,若不給本公子,不給朝廷,不給這些含冤九泉的英魂一個明明白白的交代……”他沒有說下去,但那未盡的話語如同懸在頭頂的利劍,
那眼神中毫不掩飾的殺意和深沉的悲憤,讓本就搖搖欲墜的商胤文雙腿徹底失去了支撐的力量,肥胖的身軀猛地一晃,若非身後一名同樣面無人色的師爺眼疾手快死死攙扶住,他幾乎就要當場癱軟在地,化作一灘爛泥。
田野間,陷入了一種令人窒息的、死一般的寂靜。
隻有洛蘭辭壓抑不住的、斷斷續續的抽泣聲,以及曠野上呼嘯而過的、卷起枯草與沙塵的風聲,發出單調而凄涼的“沙沙”聲響。頭頂的烈日依舊毒辣地炙烤着大地,投下短促而濃重的陰影,卻無論如何也驅不散此刻彌漫在每個人心頭的、那足以凍結血液的刺骨寒意。
這片看似僅僅□□旱詛咒而荒蕪死寂的土地之下,究竟還埋藏着多少不為人知的血腥秘密?
那斷裂的、鏽蝕的“平”字腰牌,在慘白的日光下,如同一個無聲的、泣血的控訴,冰冷而尖銳地指向一個令人不敢深思、卻又呼之欲出的殘酷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