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九轉玉露丹”的奇效和溫若庭不惜内力枯竭的持續護持下,洛蘭卿體内那陰寒歹毒的劇毒終于被暫時壓制,傷勢趨于穩定,險之又險地脫離了生命危險。
車隊在隐蔽的山坳中又休整了兩日,待洛蘭卿能勉強在紫鵑攙扶下坐起身,不再因細微的颠簸而冷汗涔涔、氣息紊亂,才決定再次啟程。
歸途比來時更加緩慢謹慎,車輪碾過路面的每一寸都力求平穩,護衛們的精神也繃得更緊,如同拉滿的弓弦,警惕地掃視着官道兩側的每一片樹林和山丘。
這一日,行至離京城尚有百餘裡的“清水鎮”。
夕陽的餘晖将天邊染成一片凄豔的橙紅,暮色四合。
奔波了一整天的車隊人困馬乏,決定在鎮上最大的客棧歇腳。
洛蘭卿精神依舊不濟,面色蒼白如紙,由紫鵑小心伺候着在二樓最清淨的上房内靜養。
溫若庭親自安頓好護衛崗哨,又去洛蘭卿房中确認他情況尚可後,心中那團由身份之謎、祈連關聯、斷玉重現、商胤文案餘波以及深不見底的朝堂漩渦交織而成的亂麻,非但沒有解開,反而越纏越緊,沉甸甸地壓在心頭,幾乎令人窒息。
一股難以排遣的煩悶與疑慮在胸腔裡翻騰,他需要片刻的喘息。
于是,他獨自一人踱出客棧。
清水鎮不大,入夜後街上行人寥寥。晚風帶着一絲涼意吹過,卷起地上的塵土。他信步走入街邊一家看起來還算幹淨、挂着“杏花村”布幡的小酒肆。
酒肆裡人聲嘈雜,彌漫着劣質酒水、油炸花生米和汗漬混合的氣味。幾張油膩的方桌旁,坐的多是風塵仆仆的行商和粗犷的腳夫,高聲談論着路上的見聞和低廉的工錢
。
溫若庭尋了個最角落、燈光最昏暗的僻靜位置坐下,與周圍的喧嚣格格不入。他隻要了一壺最便宜的燒刀子,兩碟幾乎看不出原色的鹵豆幹和鹽水花生,自斟自飲。
辛辣刺喉的酒液滾入腹中,像點燃了一團火,卻絲毫澆不滅心頭的焦灼,反而将那混亂的思緒燒得更旺。
祈連關……這個名字像一把生鏽的鈍刀,反複切割着他的神經。柳絲竹白日裡那番誅心之言,更是在這傷口上撒了一把鹽。
他閉上眼,試圖将那場早已被刻意封存的噩夢壓下,但血腥的戰場畫面卻不受控制地洶湧而至……
…
隆慶二十五年,秋。北疆,祈連關前,血狼谷。
狂風卷着砂礫,如同無數細小的刀子抽打在臉上,空氣中彌漫着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和屍體燒焦的惡臭。
殘破的“平”字軍旗斜插在屍山之上,被硝煙熏得焦黑,在風中獵獵作響,發出如同嗚咽般的悲鳴。
溫若庭身上的玄色鐵甲早已被敵人的鮮血和自己的汗水反複浸透,凝結成暗紅近黑的硬殼,多處破損,露出底下被刀鋒劃開的皮肉,深可見骨。
左臂上一道猙獰的傷口隻是被布條草草勒緊,每一次揮動長槍都牽扯出鑽心的劇痛。他拄着槍,劇烈地喘息着,胸膛如同破舊的風箱劇烈起伏。
視線所及,是人間煉獄。
山谷狹窄的入口處,屍體層層疊疊,堆積如山。
有他熟悉的面孔,昨日還一起啃着發硬的面餅,開着粗俗的玩笑;也有猙獰的蠻族武士,瞪着不甘的雙眼。
鮮血彙成了粘稠的小溪,在焦黑的土地上蜿蜒流淌。遠處,蠻族大軍如同黑色的潮水,再次集結,沉重的腳步聲和兵甲碰撞聲如同悶雷,滾滾而來。
号角聲低沉而蒼涼,帶着死亡的氣息。
“将軍!箭……箭快沒了!”
一個滿臉血污、嘴唇幹裂的年輕士兵踉跄着跑到他身邊,聲音嘶啞絕望,“滾木礌石也用盡了!後面的補給……還是沒到!”
他的眼中布滿了血絲和恐懼,但更多的是一種被抛棄的茫然。
溫若庭的心猛地一沉。又是補給!
從深入北境以來,所謂的“糧草充沛”、“軍械精良”就成了一句徹頭徹尾的謊言!運來的糧食大半是黴爛的陳米,夾雜着沙石;箭矢的箭頭要麼鏽蝕不堪,要麼幹脆就是沒有淬火的生鐵,射出去軟綿無力,甚至會在弓弦上崩斷;
本該三天前就抵達的援兵,至今杳無音信!他們這支孤軍,就像是被遺忘在絕境中的棄子。
“省着點用!瞄準了再放!”
溫若庭的聲音嘶啞如鐵,強壓下喉嚨裡翻湧的血腥氣,目光掃過身邊僅存的幾十名士兵。每一張臉都寫滿了疲憊、傷痕和絕望,但當他目光掃過時,那些絕望的眼神深處,依然燃起一絲微弱的、名為信任的火光。
他們信任他,信任這位身先士卒、如同戰神般一次次帶領他們從絕境中殺出血路的年輕都尉。
這信任,重如千鈞!他不能垮!
“弟兄們!”
溫若庭猛地舉起手中那杆已經崩了刃、沾滿血污的長槍,聲音穿透呼嘯的風沙,帶着一種玉石俱焚的決絕,
“身後就是祈連關!關後就是我們的父母妻兒!今日,有死無生!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跟我沖——!”
“殺——!”
殘存的士兵爆發出最後的怒吼,那是對死亡的蔑視,也是對統帥最後的追随!幾十個傷痕累累的身影,在溫若庭的帶領下,如同撲火的飛蛾,義無反顧地沖向了再次湧來的、數倍于己的黑色浪潮。
溫若庭沖在最前,長槍化作一道黑色的閃電!
槍尖每一次遞出,都精準地撕裂敵人的咽喉,貫穿他們的胸膛!他的招式已無華麗可言,隻剩下最直接、最狠辣的殺戮本能。
槍杆橫掃,蠻兵骨斷筋折;槍尾回旋,砸碎偷襲者的頭顱!他像一尊不知疲倦、不知疼痛的殺神,在敵陣中硬生生撕開一道血路!所過之處,殘肢斷臂橫飛,鮮血噴濺如雨!
他記得那個叫“石頭”的憨厚老兵,為了替他擋下一支冷箭,用身體撲了上去,箭矢透胸而過,他倒下時還死死抱着一個蠻兵的腿。
他記得那個隻有十五歲、總愛臉紅的傳令兵“小豆子”,被蠻族彎刀削去了半邊肩膀,卻用盡最後力氣将手中的火油罐砸進了敵人的攻城錘裡,點燃了一片火海,自己也被烈焰吞噬……
王立臨死前最後的眼神,那是對生的眷戀,對勝利的渴望,還有……對他這個将軍的信任!
“殺啊!為了石頭!為了小豆子!為了死去的弟兄們報仇!” 溫若庭目眦欲裂,嘶吼聲帶着泣血的悲憤!他的槍更快,更狠!每一次刺出,都仿佛帶着無數亡魂的呐喊!
然而,個人的勇武在戰争的絞肉機面前,終究是杯水車薪。
身邊的戰友越來越少,蠻兵卻仿佛無窮無盡。溫若庭的視線被血水和汗水模糊,手臂沉重得如同灌了鉛,每一次呼吸都牽扯着全身的傷口,帶來撕裂般的劇痛。他感到自己的力量正在飛速流逝。
就在他再次刺倒一名蠻族百夫長,槍尖卡在對方肋骨中一時難以拔出時,側面一道淩厲的刀光帶着惡風劈向他的脖頸,他舊力已盡,新力未生,眼看就要命喪當場!
千鈞一發之際!一道鬼魅般的黑影,毫無征兆地出現在他身側!
那是一個全身籠罩在寬大黑袍中的人,臉上覆蓋着一張毫無表情的青銅面具,隻露出一雙深不見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線的眼睛。
他就那樣突兀地出現在血腥的戰場上,如同從地獄的裂縫中走出,周圍的喊殺聲、兵刃撞擊聲似乎都無法沾染他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