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市的春末,已有了粘稠的暑氣,像一層無形的膜,裹挾着畢業季特有的、喧嚣又空茫的氣息。宿舍樓裡,搬空的房間敞着門,露出光秃秃的床闆,如同被拔去牙齒的颚骨。我的寝室也隻剩我一人。窗外,白日裡喧嚣的銀杏樹,在夜色裡靜默成一片深黑的剪影。風偶爾穿過,枝葉摩擦,發出沙沙的輕響,更襯得屋内死寂。
一盞孤零零的台燈,是這方寸之地唯一的光源。昏黃的光暈勉強撐開一小片明亮,将我伏案的身影投射在身後剝落了些許牆皮的牆壁上,巨大而扭曲。身下是學校統一配發的硬闆床,鋪着廉價的竹席(簟)。白天的餘溫早已散盡,此刻隻剩下滲入骨髓的冰冷,透過薄薄的夏衣,絲絲縷縷地爬上脊背。手指無意識地劃過席面,粗糙的簟紋硌着指腹,像某種無聲的責難。
空氣凝滞,帶着灰塵和舊書紙特有的、陳腐的味道。白日裡散夥飯的喧鬧、同學間或真誠或客套的祝福、對未來的高談闊論……所有的聲音都退潮了,隻剩下這無邊無際的、令人窒息的孤寂。它沉甸甸地壓在胸口,又像冰冷的潮水,一點點漫過腳踝、膝蓋、腰腹,直至将人徹底淹沒。台燈的光是冷的,竹席是冷的,牆壁是冷的,連呼吸吐出的氣息,似乎也帶着冰碴。孤燈隻影——納蘭詞中那浸透紙背的寒寂,從未如此真切地化為實體,将我牢牢釘在這方寸囚籠之中。
思緒不受控制地飄向那個人——蘇源。
白天在圖書館最後一次整理書籍時,隔着層層書架,我曾遠遠瞥見她。她正低頭,小心翼翼地将一本厚重的專業書塞進已經鼓鼓囊囊的行李箱裡。午後的陽光透過高窗,在她低垂的頸項和專注的側臉上投下柔和的光影。依舊是那副認真又帶着點天然呆的模樣,像個需要被妥帖收藏的瓷娃娃。她似乎感覺到了什麼,擡起頭,目光茫然地掃過書架間隙。我的心瞬間提到嗓子眼,慌忙垂下頭,假裝整理手邊早已碼齊的書本。再擡眼時,她已重新低下頭去,隻留給我一個安靜的、即将消失于茫茫人海的背影。
這個畫面,此刻在孤燈下被無限放大,反複灼燒。那低頭專注的神情,那毫無留戀轉身的背影……像一根細細的針,反複刺穿着早已不堪重負的心髒。一種巨大的悲涼和無望攫住了我。我們來自同一個地方(A市),曾坐在同一個教室,呼吸過同一片空氣,甚至有過那樣一個令人心動的初遇。然而,畢業的洪流即将把我們沖向截然不同的軌道。我對她而言,或許永遠隻是那個“A市的小姐姐”,一個模糊的同鄉符号,連名字都可能被淡忘。
“微星蓦然殊途頹…” 納蘭詞中的句子,鬼使神差般浮上心頭。我們,不正是那兩顆軌迹偶然交錯的微星嗎?短暫的相遇之後,便是注定的分離,各自在命運的軌道上黯然滑行,直至光芒徹底湮滅于不同的宇宙象限。這念頭帶來的絕望,比竹席的冰冷更刺骨。
一股難以言喻的沖動,混合着孤寂、不甘和近乎悲壯的期盼,在胸腔裡猛烈沖撞。它需要一個出口,一種銘刻。
我猛地拉開抽屜,翻找出一沓許久未用的生宣信箋。墨是現成的,一支兼毫筆也靜靜地躺在筆筒裡。鋪開素白的紙,昏黃的燈光下,紙面泛着溫潤又脆弱的光澤。我深吸一口氣,仿佛要汲取這無邊暗夜裡最後一絲勇氣。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我執起筆,飽蘸濃墨。
筆鋒落下,帶着千鈞的孤憤和渺茫的祈願:
木綻金櫻辘井會
> (木葉飄落,金黃的銀杏如花綻放,納蘭詞中辘轳井邊相逢的意象,是我們初識的隐喻)
微星蓦然殊途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