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季明燃回到原處花費了些功夫。
密林中古木參天,每棵樹粗壯得須十數人方可合抱,棵棵相似且數量無窮,林海浩渺,人處其間如蝼蟻般渺小。
憑借記憶中的方向和四處零落的枝丫,她總算找到落下時的樹。
季明燃擡頭,眯眼看着樹上的人。
夜幕降臨,四周靜谧。微風吹拂,枝葉搖曳,少年整個人半躺半坐在粗壯的枝幹之上,背部倚靠着樹幹,腦袋卧在交叉的手臂上,正舒适地阖眼休憩。
季明燃深吸一口氣,手掌掌心朝外攏在嘴邊,發出洪雷般的聲音:“嘿!我回來了。”
紅頭抖了抖,人卻巋然不動。
季明燃再深吸口氣:“我回來了!我回來了!我回來了!我回來了......”
未等她像錄音機般接連不斷地喊上數十遍,少年已睜眼怒視。
從頭上的紅發到嘴裡的那根靈草杆,渾身上下散發出生人勿近的氣息。
他眉頭一擰,聲音裡攜着濃厚的被吵醒後的暴躁:“吵什麼吵?”
見人醒了,季明燃喜笑顔開,一骨碌地跑到對面,尋了塊頗為幹淨的位置,舒舒服服地坐下,像告知什麼好消息一般,喜氣揚眉地仰頭大聲道:“他們說,什麼鍋配什麼蓋,所以我回來找你了。”
耳廓一熱,季明燃迅速側首,一道熱風以迅雷之勢擦過她的發梢。
“轟!”驚雷般的巨響平地炸起。
腦袋被響聲震得嗡鳴作響,空氣中熱浪滾滾,背後空蕩蕩。
季明燃穩住趔趄後倒身勢,扭頭一看。
後背的樹幹倒塌大半,在烈火中華化為焦炭。
季明燃回眸。
少年不知何時已至瞬移行至身前,正彎腰盯着她,眸中怒火滔天,臉色黑沉。
“他們什麼意思我知道。”少年嘴角扯起冷意,“你什麼意思,我卻不明白?敢不敢再說一遍?”
季明燃瞄了一眼少年那火星子直蹦的拳頭,語氣是實打實的真誠:“不敢。”
這人與馬長老完全相反,能動手的絕不動口,即便要動口也要先動手,是個硬茬子。
但是,季明燃思忖片刻,還是不知死活地補充道:“我覺得他們說得有理。”
少年舉起食指用力戳住季明燃的眉心:“故意找茬?”
季明燃頓覺一陣被灼燒的刺痛,她急忙後仰遠離那危險的指頭,“我的腦門!我的腦門!要焦了要焦了!”
焦了也不知道能否複原啊。
“的确。”冷冽的聲音響在頭頂之上,危險的指尖要再落在季明燃的額間。
季明燃雙手緊緊捂住腦門,語速又急又快:“我知道,你一開始拒絕我是覺得我剛到這裡什麼都不了解,魯莽決斷日後怕是要後悔。所以我去他們那仔細了解一番。”
她的嗓音裡帶着毫不猶豫的笃定:“結論是,貴宗底蘊深厚行事低調的風格,和我樸實的作風非常契合,像我這樣的人才就得去這麼有大家風範的宗門。”
“哦?”少年驚異揚眉,萦繞周身的滔天氣焰倏忽間消失無蹤。
“我宗的确行事大方,不是那些小家子貨色可比的。”他一屁股坐下來,手肘頂膝手掌撐臉,饒有興緻道:“你别的沒有,倒有點眼光。難怪他們一副吃過糞的模樣。”
“你怎麼知道?”
“對。”少年也不隐瞞,另一手從懷裡抓出把巴掌大的鏡子,“這東西可以看見百裡内事物。但是個殘缺品,聽不見聲音。”
季明燃湊頭望去,鏡子裡隻餘茂密叢林,一個人影也沒有。
少年興緻勃勃道:“我看你走前,那幫子人不大高興,那匹老馬跳得厲害,你做了什麼招惹到他們?”
“老馬?”少年形容得奇怪,季明燃卻秒懂,“啊,馬長老。”
她撓撓頭:“沒說什麼呀?我隻是跟他們說了心裡話。”
見少年一臉懷疑,季明燃仔仔細細地給他複述一遍。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少年一頓狂笑,“你還真長了張能氣死人的嘴。”
“有趣。”他笑得一臉頑劣:“來我們鼎盛宗吧。”
說罷,他取下環在手腕的黑曜石镯子,镯子變得有七寸長。
少年将鏡子抛入手镯中,鏡子穿過镯子瞬間消失不見。他又将手探入镯中,手臂穿過镯子也頓時消失不見。随後,他将手臂抽出,手裡還抓着一紅金色琉光圖紋長尾紙鸢。
紙鸢被随意地扔在地上,片刻後,竟變得寬大起來。
少年站在紙鸢上,踩了踩,嘟囔道:“仲之這坑貨,可别像玄光鏡那樣功能缺斤少兩。”他轉頭招呼季明燃,“走吧,内試要開始了。若是走運,你或能成我小師妹。”
季明燃起身學着少年站在紙鸢之上,一腳才剛踏入,紙鸢以風雷電掣之勢徑直沖天,她一整個趔趄倒載,摔滑滾落之際,一把抓住紙鸢尾巴,堪堪墜吊在半空中央。
少年的提醒這才在淩冽的風中悠悠傳來:“抓穩了。”
紙鸢瞬間提速,沖得更高更猛。
季明燃的嘴巴猝不及防地被灌入大量風,整張臉被得五官亂飛。
“哈哈哈哈哈,你好醜。”少年幸災樂禍。
“采油瞎刺,泥舅刀沒了。”(再有下次,你就倒黴了。)
少年嗤笑:“憑你?”
季明燃沒有功夫搭理他,她用盡全力讓另一隻手成功抓住紙鸢尾巴,繼而手腳并用,将紙鸢尾巴緊緊纏繞自己,總算止住幾番被甩開墜下的身勢,穩穩地吊在紙鸢下方。
山川河流悉數展現在腳下,蒼茫幽林高低起伏一望無際。
這片林海,是她無法想象的廣袤。
“這是哪裡?”
少年懶洋洋地說:“鼎盛宗霖峰觀倉林西邊外緣。”
鼎盛宗。
季明燃擡眸望了一眼在少年那在風中飄揚的衣袍。星光落在衣袍一角,照亮圖案紋路。
五峰成星,雲紋環繞,兩川相交。
她不僅認得,還十分熟悉。
擦了三年的店鋪牌匾上,制作了三年的冥器上,右下方小小一角,皆印刻有此紋路。
那是姜氏棺材鋪的印記。
姜老闆和鼎盛宗,是什麼關系呢?
“喂——”季明燃不确定地問道,“你認識一名姓姜的人嗎?”
“你說這事啊。”少年說,“鼎盛宗前任掌門,姜笑乂。”
什麼!她的師傅是前任掌門?季明燃震驚。那自己豈不是......
“叛出宗門攜寶逃跑不知下落,鼎盛宗上下追捕數百年。老掉牙的事。”少年顯然被問過無數遍了,不耐道,“沒有别的内幕消息。”
季明燃:“啊?她真的......”然而聲音剛起,卻忽地消散無蹤。
“你吵死了。”少年收起并起的兩根指頭,氣鼓鼓地瞪她,“老子困了。”
季明燃破不了少年的術法,于是隻能睜着眼睛巴巴地看着躺着紙鸢上睡覺的人。
但少年不理她。
季明燃視線望向腳下。
高空萬裡,不好跑路,罷,且行且看。
飛行許久,季明燃吊在紙鸢底下又累又乏,索性往上爬,爬至紙鸢背上也沒被制止。
越世時後背的傷口未愈,落下至今幾番牽扯,她感到血液再度從後背慢慢洇出,皮膚撕裂的痛感陣陣刺激着神經。
幸好衣衫滿是泥濘,也瞧不出來。
不過皮肉傷口,耐心等它痊愈即可。
季明燃心中安定,盤腿坐好,緩緩吸納靈氣。
他們飛了三天三夜。
山林起伏,依舊連綿不絕。
第四天,正在盤腿打坐的季明燃被冷不丁地一腳踹下。
睜眼時踹她的人已遙遙不見,唯留餘音繞耳——
“好好表現——别丢我臉——”
在半空下墜的季明燃:“......”早知今日被踹下,四日前她何不自己跳下?
沒有樹木緩沖,季明燃這次徑直摔落地面,生生砸出一個坑。
一人在坑口往下瞧,啧啧稱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