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紅玲的聲音傳來:“這裡以後就是你家了,你任叔叔還在工作,沒辦法過來接你。”
沒有人回答她,兩道腳步聲走向了隔壁。
楊紅玲繼續:“這個是你的房間,喜歡嗎?你任叔叔說要給你塗個粉色的牆,我說你不一定會喜歡,就暫時放着了,你看你喜歡什麼樣式,我們還能改造。”
陶方奕跑到了房門口,他的腦袋緊緊貼着門。
他聽到了一道甕聲甕氣的回應:“……這樣就好了,謝謝。”
楊紅玲沉默片刻,随後用笑聲掩飾尴尬:“我是你媽,你跟我說什麼謝?”
那個女孩沒有回答。
楊紅玲繼續領着她介紹房間裡的構造,随後又領着小孩去熟悉了家裡的設施。
陶方奕偷偷扒拉開了一個門縫往外看。
一桶炸雞擺在餐桌上,楊紅玲帶着小孩熟悉了一圈之後又牽着她回到餐桌。
楊紅玲一直在聊天,她讓女孩兒先調整情緒,好好休息,又問女孩待會兒要不要去買幾件衣服,她的鞋看起來有些不合腳了。
而女孩自始至終都是沉默的,她的回應始終都是“不用”,而在楊紅玲的堅持之下,她的“不用”又會轉變為輕聲的“嗯”。
陶方奕看着對方那張消瘦低沉的臉,有些恍惚。
“還好,這小孩性格挺好的,應該不會起什麼激烈的沖突。”亡看得出來這小孩并不痛恨自己的母親,看起來不打算對抗這個家庭。
【她以前不是這樣的。】陶方奕說。
“初中生就是會比較憂郁一點的。”亡能夠理解,“每個孩子都有叛逆期。”
楊紅玲和女孩聊到了上學的事,女孩似乎是因為要上初中才來這邊的。
而随着雙方聊天的深入,或者說楊紅玲看女孩的反應多了一些,便試探性地提起了某個禁忌的話題——李瑤父親的死亡。
這時候陶方奕才知道,李瑤的父親在她七歲那年出了車禍,當場死亡。
李瑤的奶奶在老家照顧自己的孫女,而楊紅玲離開家找工作去了。
再然後就是遇到如今的丈夫,兩個人看對了眼,在一起過日子。
李瑤的奶奶也是支持的,她和楊紅玲的關系本來就不錯,在得知對方能夠走出這段感情之後,她也是心酸夾雜着欣慰。
大概是欣慰終于還有個人能走出這種能将人絞死的窒息。
在聊到這些的時候,李瑤沒有太多反應。
楊紅玲沉默下來,她抿唇做了會兒準備,最終問出那個問題:“你恨媽媽嗎?”
李瑤搖頭。
在楊紅玲和李瑤都陷入沉默的時候,亡忽然開口:“起碼這個悲劇故事裡沒有讓人咬牙切齒的壞人,不是嗎?”
楊紅玲站起身:“媽媽中午沒有太多時間,現在要回廠裡了,你一個人好好待在家,可以嗎?”
李瑤點頭。
而沒能得到任何語言回應的楊紅玲依舊笑着留下一句“好好吃,回來媽媽給你做飯”。
在她離開後,李瑤沉默地,小口小口吃着炸雞。
她這麼大的孩子應該是喜歡這些高熱量食品的,可她看起來卻心不在焉。
亡本來蹲在一邊撐着腦袋觀察。
可觀察着,觀察着,他意識到了不太對勁。
這小孩怎麼像在瞟自己?
“喂,你能看見我?”亡起身,他走向了李瑤。
李瑤沒有反應,但身體開始發抖了。
“你果然能看見!”亡冷笑一聲,還不等他繼續,就感覺脖頸一緊,自己脖子上那條紅色的“狗繩”又被拽了。
亡瞪了一眼門縫的位置,随後猛地往反方向用力,把躲在門後的娃娃給拽了出來。
李瑤倒吸一口氣。
陶方奕:……
完蛋了!他的任務!
要扣分了!
現在問題的關鍵是穩住李瑤。
陶方奕擡頭看了看一臉壞笑的亡,随後迅速做出決斷。
他猛地撐地起身,掏出自己的公文包,扯了扯自己的背帶褲。
随後他跳上桌,朝着假裝自己什麼都沒看到的李瑤伸出圓手:“我們見過,我本名叫陶方奕,但是你以前管我叫虎虎。”
李瑤沒有回應。
亡樂出了聲:“虎虎?!哈哈哈哈!”
陶方奕把公文包放桌上,他打開公文包,在公文包裡翻了好一會兒,總算翻出了一張合照。
照片裡是一家三口,笑得尴尬的男人,一臉燦爛的楊紅玲,還有把牙花都笑出來了的李瑤。
那是小時候的李瑤。
“你懷裡抱的這個手上帶魔術貼的猴子玩具就是我。”陶方奕解釋。
“可你那時候是個猴子,怎麼能叫虎虎?”亡不解。
“哦,因為小寶小時候喜歡看紀錄片,她身邊所有的東西都是虎字輩的,猴子也不例外。”陶方奕又從公文包裡掏出了一個小玩意。
那是個橡皮泥捏的葡萄,已經幹裂了:“這是你送給我的食物。”
“那時候你太小了,隻有四歲,現在可能已經忘了當時的記憶。”陶方奕說,“你咬一口就能回憶起來了。”
亡:“她根本不會搭理你。”
李瑤:“我要把橡皮泥吃進肚子裡嗎?”
亡:“啊?!你為什麼跟他就能搭話?”
李瑤還是怕得發抖,她眼眶發紅,肩膀瑟縮着,隻有眼睛死死盯着陶方奕拿出來的那一張照片。
“不用,就像小孩子過家家一樣,假裝咬一口就好了。”陶方奕解釋。
李瑤明顯有所懷疑,不過她沒有遲疑太久,很快就模仿着進食的樣子,在那個橡皮泥葡萄旁邊輕輕咬了一口。
她确實感覺自己吃到了葡萄。
緊随其後的是她那段時間的記憶。
李瑤的淚水瞬間決堤。
她看到了自己,曾經的自己,也是她再也觸及不到的那個自己。
陶方奕還想解釋一下自己當初恐吓小孩是為了什麼,可李瑤卻瞬間抱緊了他。
“噢!”陶方奕的棉花身體被擠扁,他感覺大顆大顆的眼淚都落在了他身上。
李瑤已經不害怕他了?
“所有人都走出去了。”李瑤哽咽着說,“所有人都走出去了!!”
媽媽走出去了,因為她太累,她太辛苦,她要承擔面對的太多太多了。
她走出去是好事……
……是的,是好事,任叔叔是個很好的人,媽媽和任叔叔有了新的家庭,他們生的孩子也很可愛。
老家裡,漸漸地沒有人再提起那個亡人,爸爸的那些朋友漸漸地也不再出現。
爺爺在李瑤還沒出生時就過世了。
奶奶不久之前也走了。
李瑤知道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她知道人就是會被遺忘的,她知道所有人都有權利追求那些新的生活。
課本裡那些生離死别她看了一遍又一遍,曾經她深有感觸的那些詩句如今卻覺得描繪不出她的半分感情。
大概是那些詩句的感情太濃烈,而她麻木得像棵紮根土地,無法遷移的樹。
“為什麼他們都在往前走啊!”李瑤摟着童年的玩偶,“他們都很好,所有人都沒有錯,但是……但是……”
她沒有再說下去。
因為她不知道該怎麼繼續,大家都很好,那還要什麼“但是”呢?
是的,不需要“但是”。
李瑤把腦袋埋進娃娃裡,放聲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