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廳空間闊大,線條冷冽簡約,是溫暖的科技感。B&B Italia的模塊沙發鋪上了細膩的羔羊絨搭毯,Cassina的寬大單人沙發替換成了帶有厚實靠墊的Minotti扶手椅,Flos的藝術吊燈散發出暖白的光暈,光可鑒人的意大利卡拉卡塔白大理石地面不僅不冰涼,反而因為地暖而溫潤舒适。
此刻,張順愛沒有蜷縮,而是略顯拘謹地坐在這張鋪着厚實羊毛軟墊的扶手椅裡,身上穿着一套精良的Brunello Cucinelli加厚羊絨家居服套裝,色澤是柔和的駝色。
她的頭發被發型師精心護理過,臉上的憔悴消退了不少,添了些紅潤。但那雙眼睛深處,被漫長歲月和病痛刻下的迷茫與無法融入的空洞,卻并未完全消散。她依舊不安地、反複地用指腹摩挲着家居服袖口細膩的面料,頭微垂,目光落在遠處角落一塊昂貴的羊毛地毯上,不敢過多掃視室内光鮮的、如同未來世界一般的陳設——牆上充滿幾何線條的抽象畫、冰冷光滑的金屬裝飾線條、價值不菲的藝術擺件……所有這些都是她貧瘠人生詞典裡從未收錄過的符号。
安娜剛從更衣室出來,換上了一身更厚的Loro Piana奶油色羊羔絨家居長袍(dressing gown),質地極其柔軟保暖。她穿着一雙柔軟的真絲拖鞋踩在溫暖的原木紋理地暖地闆上,無聲地踱步到視野最佳的落地窗前。
窗外,是首爾晚秋的景象:清冷的空氣讓遠處的建築輪廓顯得更加銳利,漢江水位下降,裸露出的灘塗呈現出灰褐的即将到來的冬日色彩,街道上的行人身形臃腫了不少,步履匆匆。
城市的燈光尚未完全點亮,天空是灰藍色。安娜凝視着這片初冬的鋼鐵森林,陽光透過雲層縫隙,吝啬地在遠處幾棟玻璃幕牆上反射出冰冷的金屬光澤。她的側臉在灰蒙光線中顯得格外沉靜、銳利,像一尊被精心打磨過的大理石雕像。
“媽,”安娜轉過身,聲音依舊溫和、穩定,帶着精準的距離感,驅散了室内過于溫暖的靜谧,“這間卧室是你的。”
她指向公寓主卧旁、同樣朝南的一間套間,“采光好,安靜,帶獨立衛浴。壁櫥裡給你準備了厚實的衣服。我找了一位很有經驗的護理阿姨,明天開始全天照顧你。”她說得周全細緻,語調平緩。
張順愛遲緩地順着女兒的手指望去。那扇門後的空間寬敞得令人心慌,厚厚的雙層玻璃隔絕了寒氣,窗外依舊是灰蒙的天空。那房間比她居住多年的養老院格子間大了不知多少倍。她又茫然地轉回頭,看着眼前這個熟悉又遙遠、美麗尊貴到令她心頭發緊、包裹在溫暖昂貴羊絨裡的女兒,嘴唇艱難地嚅動了幾下。
“……花……花了很多錢吧……” 聲音依舊幹澀沙啞,但更深的不安、局促與那種沉重的愧疚感更加明顯了。在這溫暖如春的豪華空間裡,那份屬于寒冷生活的卑微感更加突兀。仿佛窗外的冷風是從她心底吹出來的。
安娜的心像被寒冷攥了一下。這一次,她沒有再強迫情感凍結。她走到母親面前,毫不猶豫地跪坐在溫暖的地闆上,這個高度讓她能平視母親的眼睛,能感受到那份無法消融的寒意。
她伸出雙手,緊緊握住了母親那雙即使在溫暖室内也依舊冰涼的、布滿老繭和小傷痕的手。“媽,”她的聲音不高,卻更加清晰,帶着一種了然的重量:“這些錢,是爸爸留下的。” 每一個字都像是擲地有聲的石子。
“是爸爸……留下的……錢……”
這句話,如同投入冰層深處的巨石,在張順愛凝固的記憶湖面上驟然炸開!
嘩啦——!
沉寂的記憶碎片猛然翻騰!
父親李昌吉!那個在寒冬裡依然手腳冰涼也要堅持剪裁布料、手指布滿凍瘡和劃粉線的男人!
那間即使升了爐子也驅不盡縫紉機旁寒氣的、永遠光線晦暗的裁縫鋪!
縫紉機踏闆在冬日裡踩動時那仿佛更顯幹澀滞重的嘎吱聲!昏黃燈泡下,他佝偻着背,凍得發僵的手仔細撫平昂貴的西服料子……
為了湊女兒的補習費,寒冬臘月裡奔波送貨卻被凍得嘴唇發紫……
那些早已被殘酷的病痛、生活的重負和遺忘的寒冰深深封凍的畫面,此刻被這句爸爸留下的錢猛烈喚醒,帶着刺骨的寒氣與心酸,無比鮮明地、劈頭蓋臉地沖擊着她!
“……昌……昌吉……”張順愛眼睛像突然融化了的冰窟,大顆大顆滾燙渾濁的淚水洶湧而出,迅疾劃過松弛溝壑遍布的臉頰,重重砸落在安娜溫熱的手背上。
“……昌吉……昌吉他……天冷……他手……他手凍……凍得……” 她的聲音如同被凍裂的陶片,破碎不成聲,每一個音節都凝結着沉甸甸的、被冬日嚴寒放大的無盡心痛與遺憾,“……他沒……沒看到……暖和……房子……沒穿到……好衣裳……墨墨……出息了……給……暖和房子了……”
“媽——!”安娜的心理防線瞬間冰消瓦解!
初秋在養老院爆發過一次的悲痛在此刻母親的泣訴中,裹挾着對父親那份深入骨髓的哀恸,決堤般席卷而來!滾燙的淚水瞬間模糊了視線!她猛地張開雙臂,再一次緊緊抱住母親穿着厚實羊絨、卻依舊單薄如紙、不住顫抖的冰冷身體。
在這個耗費巨資、地暖恒溫、隔絕了首爾晚秋寒冷的奢華堡壘裡,價值不菲的華麗空間裡,母女二人如同兩棵在寒風中找到了彼此的枯藤,帶着滿身被歲月刻下的冰淩、被命運撕扯出的傷口和無從愈合的創痛,緊緊纏繞在一起,抱頭痛哭。厚厚的羊絨家居服瞬間被洶湧的淚水浸透,留下深色的、沉重的印記,如同她們心中永遠無法驅散的冰冷遺憾。
她們哭那個貧病交加、在無數個寒冬裡耗盡生命微溫也無法為妻女換來一隅溫暖的男人。他卑微的脊梁支撐着女兒走出洪川,卻永遠無法踏進這扇溫暖的玻璃門,感受地闆的暖意。她們哭那被命運凍結的漫長年月,哭被病痛和困苦冰封的母愛。她們哭這場在冬日終于到來的暖春,卻永遠無法溫暖那個早已冰冷的靈魂。
這眼淚,是靈魂深處對嚴酷過去的呐喊,也是用彼此體溫試圖融化寒冰的、充滿痛楚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