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是營地:與世隔絕的安甯,精緻到餐桌上擺放的野生漿果都如同藝術品,侍者微笑恰到好處,泳池映照着星空,威士忌在手工冰球上滾動。
一面是“線”的另一邊:距離營地不過幾公裡,零星散落的“村莊”(如果幾間用樹枝和塑料布搭成的窩棚能算村莊的話)。
瘦骨嶙峋、腹部因營養不良而腫脹的孩子們,眼神空洞地望着這些呼嘯而過的、滿載“另一個世界遊客”的車輛。女人們頭頂着沉重的水桶,在熾熱的陽光下赤腳行走于塵土中。男人們呆坐在稀疏的樹蔭下,眼神中混合着麻木與一絲難以察覺的敵意。牲畜——幾隻同樣瘦得肋骨嶙峋的山羊——在垃圾堆裡尋找着什麼可以咀嚼的東西。
這片土地上,生命的澎湃與凋零,奢華與赤貧,以一種觸目驚心的方式并置,毫無過渡。金韓載臉上的笑容在回程中逐漸消失。他不再像來時那樣興奮地談論看到的獅子,而是沉默地望着窗外飛速倒退的、塵土飛揚的貧瘠景象,眉心微蹙。
從水網密布的奧卡萬戈轉移到遼闊無邊的塞倫蓋蒂平原,他們下榻 “Singita Faru Faru Lodge”。視野更加開闊,直面動物遷徙的宏大史詩。他們在淩晨的涼意中出發,見證了地球上最壯觀的遷徙場景之一——成千上萬頭角馬、斑馬組成移動的黑色洪流,浩浩蕩蕩穿越金黃的草原,揚起的塵土如同一場持續數小時的沙暴,蹄聲如雷鳴般震撼大地。鳄魚在渾濁的馬拉河中潛伏,等待渡河的獵物。弱肉強食的自然法則在眼前血淋淋地上演。
安娜依舊冷靜地記錄着,她的鏡頭捕捉到了角馬群面對湍急河流的猶豫與最終的縱身一躍,也捕捉到了被捕獵者拖下河的弱者的絕望哀鳴。
金韓載則陷入了更深沉的沉默。宏大與悲怆交織的景象,結合奧卡萬戈看到的鮮明對比,在他心底掀起了前所未有的風暴。
他開始在營地晚飯時心不在焉。拒絕了侍者推薦的本地佳肴(雖然美味且昂貴),隻是簡單吃點水果沙拉。他在黎明前獨自坐在帳篷露台上,看着地平線上太陽刺破黑暗,目光卻仿佛穿透了眼前瑰麗的晨光,落在那條無形的“界線”之外。
細微的變化沒有逃過安娜的眼睛。她沒有立刻追問,隻是觀察着。她看到金韓載在看到營地廚師浪費了大半條昂貴的藍鳍金槍魚時眼中一閃而過的痛心;看到他在向導本描述當地村莊缺醫少藥、一個孩子因為簡單的痢疾而死去時,用力捏緊了手中的咖啡杯;更看到他在翻閱營地精美的、售價高昂的紀念畫冊時,手指無意識地停留在那些構圖優美、卻與營地外現實形成殘酷反差的村莊照片上。
他的難受,并非虛僞的同情或居高臨下的憐憫,而是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近乎于道德上的疼痛和迷茫。
這種純粹的、未被商業鐵腕磨砺過的悲憫心,超乎了安娜對頂級财閥繼承人的一切預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