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個小時的行程在加油時已經過半。剩下的一半路程,我又開了個把小時,就在Jonathan的堅持下又換了回來。但這一次,也許是腦子裡亂糟糟的想法太多,我在副駕駛位上蜷縮着,卻再困也睡不着,隻能頂着睡意和紛亂思緒的雙重折磨,清醒的挨時間。
此時夜晚已經過去大半,極遠處的天空隐隐泛出冷白。庫利亞坎坐落在海岸線邊,我們也離開了内陸走在近海公路上。墨西哥的城鎮并不算密集,即使是還算富庶的靠海平原地帶,也是半天才能見到一個小鎮。出于謹慎,Jonathan繞開了所有城鎮,而我從車窗外不斷能看到大海,以及海平面盡頭緩緩鋪陳而開的金光。在小的時候,我曾看過許多次日出,但那都是城市裡、隐沒在天際線後的日出。像這樣剛升出地球表面、毫無視野遮擋的朝陽,我确實很少得見。
越是文明不發達的地方,就越能感受到天地萬物最本源的美。夜間的大海像一張天神陳設的畫布,星點白色顔料綴飾在無邊純黑上,肅穆宏大、深不見底,讓人遠遠看着都不由屏息。但在這個平凡得不能更平凡的晨曦裡,它一點一點被一股孕育于深淵裡的溫柔力量耐心喚醒、點亮,冷硬逼仄的黑讓步于飽含初生欣喜的藍,從天際透染到海面下,令沉寂再次流動,泛起無數細碎又此起彼伏的金紅波光,那是我也許耗上一整天也調不出的絢麗色彩。
“别盯着太陽看,會被灼傷。”我身後的人體貼地提醒道。
這樣的景緻像朝陽驅散夜幕一樣趕走了我心間盤桓許久的陰霾,留下光明般充實的甯靜。
“沒關系的,太陽還沒完全出來。”我轉過頭對他笑,“不過說起來,如果不是在逃難,我又沒有帶着畫具,真想在這裡畫上一整天。”
Jonathan似乎被我的情緒感染,唇角也彎起一個弧度,“為什麼沒帶畫具?”
我聳聳肩,“太多了,又是畫闆又是顔料還有一堆刷子。平常我坐地鐵去畫廊臨摹都覺得頭疼,更何況要帶着逃命?”
但說完這句話,我就感到了一陣心虛,随即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發,“嗯,其實這些都是借口。真要畫的話,一個素描本一支鉛筆就夠了。主要還是我想偷懶吧。”
Jonathan笑了起來,他眼角漾起的紋路就像是被山風吹皺的雲海一樣柔和輕軟,讓人想替陽光親吻。
“你很喜歡畫畫嗎?”他問。
“是啊。”我點點頭,“不是真的喜歡的話,有幾個人能受得了那些枯燥又無窮無盡的練習呢?經常搞得滿身顔料不說,有時候畫一條大腿就要來回調色調上個把小時,換一支又一支筆一層層補上去,才能畫出那麼一點大師筆下的神韻。那感覺真是煎熬又幸福。”
我這廂說地眉飛色舞,Jonathan在一旁也聽得專注。他正在開車,不方便一直看着我,但他的視線不斷從後視鏡投過來,一片笑意裡還藏着些許悲傷。
“昔遙,我會帶你回家的。”最後,他這樣說道,還像是要确信什麼一樣又重複了一遍,“我一定會帶你回家。”(I will take you home.)
有了這麼一句莊重的承諾,我卻仿佛聽到自己心底的某個角落,終于發出了一聲誰也聽不到的歎息。
“謝謝。”我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