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茂桔子整夜整夜地睜着眼睛,無神地看着頭頂的天花闆。
滋滋——滋滋——滋滋滋滋——
每時每刻,她的頭腦裡都有電流的聲音。當她轉過頭,噪音裡又出現非男非女的模糊聲音來。
為什麼呢……在控制我們!……可怕的東西……哼哼哼——迷路的小貓~你的家在哪裡呢~透過姐姐的肩膀看見你的那一天——二就是二葉,二葉的松葉……天地佛祖各路神仙!保佑我吧……必須全部殺光……這些人會殺了你!……迷路的小貓~你的家就在這裡……考拉絕不會放棄自己的孩子……托托魯,世界真美好……小心!你的家人都被惡魔附身了!必須全部殺光!讓他們上天堂!天堂裡有9259隻羔羊……一定要仔細數數它們到底有幾根羊毛……
桔子一聲不吭,隔壁的房間裡則傳出了發牢騷一樣的聲音。須臾,紙門被撕破的聲音無比刺耳。
野梅從紙門前跌落,他的手指穿過木門間的紙,可指頭卻卡在門裡。血從鼻尖和耳道裡流了出來,他隻聽得到耳朵裡傳來轟隆隆的響聲。野梅拖着愈發沉重的身軀從床裡爬了出來,他試圖呼喊自己的父親與母親,可喉嚨隻是微弱地蠕動了一下,擺明了不知道舌頭還在不在口腔裡。
福神帶來的兩個魂靈正在兩端發出隻有野梅聽得到的尖銳的吼叫,可它們像是一片薄薄的腐爛木闆,從人體上一穿而過。他并非成熟的孩子,仍然處于懵懂的時期。野梅還以為自己生病了,比如說傳染病,比如說食物中毒,他想不到是他喝下了混有安眠藥與其他藥物的牛奶。
本可以在睡眠中迎接着這“高尚的犧牲”的野梅,像一條孱弱的毛蟲,在地面上扭曲着。這寂靜的月明之夜,宅邸裡卻不停傳出野獸一樣的嘶吼。淩晨一點半,桔子又習慣性地走到了廚房,磨得锃亮的廚刀隻是随意翻轉,便反射着月光與微弱的庭院燈光。
腦中,那如同鬼魅的聲音又在催促她,這座房子一點都不安全,各路神仙天地菩薩,唯有犧牲才能得到救贖。哀嚎、求救聲也響起來了,均在她的頭腦中,而且是另一個自己發出的殘酷的慘叫。她持着鋒利的廚刀,開始劈砍眼前的障礙物。
野梅的眼前飄浮着諸多的彩色光點,在一片令人恐懼的黑暗中,他頭暈目眩,甚至無法确定自己是否還活在這個世界上。困住了他的手、他整個人的樟木門被推向一側,連帶着他整個人都被拉往一旁。
出現在野梅面前的正是父親瘦削的身影,他的眼鏡上沾染着什麼深色的污垢,看着遮擋了不少視線。他低着頭,紅眼睛裡注視着孩子的掙紮。野梅流着眼淚,還以為對方會像之前那樣安慰他,抱抱他,對于孩子來說全能的父母會幫助他從這種痛苦裡擺脫出來。
這正是秀介的想法啊。
啊,這次的路是去往真正的天上。
加茂秀介将自己的兒子抱到了卧室裡,桔子正機械性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即便鮮血淋漓也沒有停下來。
家族遺傳性精神疾病每時每刻都在折磨着她,雖然堅持吃藥能夠緩解過分活躍、混亂的思維,可永遠隻是治标不治本,她變得呆滞,逐漸接收不到外面世界的信息。
傻子。
就連傻子也會歡笑,也會哭泣。
就像秀介說的那樣,大部分精神疾病是一輩子都無法治愈的。
秀介抓住桔子的手,緩緩從她手裡拿走了廚刀。“這是最後了。”他喃喃道。背燈和花就花陰,十年蹤迹十年心。這十年,他隻為做這件事,成就奇數之一千二百人,第一千二百位求道者将得到救贖。
野梅的聲音越來越微弱,這時候,秀介終于看了他一眼。這雙梅紅色的眼睛似乎是帶來災禍的源泉,父親沒有道歉,甚至什麼都沒說。他觸摸着孩子的頸動脈,感受着生命力的流逝。
待到孩子的生命力隻剩下削微,加茂秀介将廚刀翻轉了一面,刀尖對着自己平坦的腹部。在所有死亡的方法裡,他選擇了痛苦的“切腹”,這樣他才能在同一時間做些别的什麼。刀尖劃開了皮膚,刺入了内髒,秀介再一次對桔子說:“這是最後一次了。”他重複着:“馬上就好了……”他的黑發淩亂地黏在臉上,不知道是汗還是血的液體從臉孔上緩緩流下。
桔子的眼睛微微睜大,她無神的雙眸中忽然有了些許光亮,似乎是神智短暫地回籠了。但這回光一現的一寸春波刹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她隻是忽然驚訝地看着她身前的這張被疼痛沾滿的男人的臉,在她的思緒裡,仍然有許多人在唱着不倫不類的歌曲,她猶豫着是要摸摸他的頭,還是回到自己的房間裡去睡覺,可下一秒,那把染血的廚刀狠狠地刺入了她心口邊緣的地方。
她露出了吃痛的表情,眉頭尖尖地翹起。總是出差錯的記憶又讓她忘記了很多事情,桔子尖叫道,她跟前的男人就是腦袋裡的聲音告訴她的惡魔。可惡魔抱住了她,還捂住了她發出聲音的器官。她不停地掙紮,失血卻讓瘦弱的身軀變得軟綿綿的。與此同時,桔子似乎聽到了什麼聲音。
1198。
1996年4月21日02:09:33,加茂秀介的臉砸在血泊裡,眼珠依然朝着同一個方向。
1199。
1996年4月21日02:22:19,加茂桔子不再掙紮了,屍體的重量壓迫着她,心髒似乎失去了工作的能力,呼吸也漸漸消失。
1200。
02:22:35,加茂野梅的腦電波不再變化。
秀介忘了一件事情。
判定一個人死亡的象征,既可以是呼吸、脈搏、心跳的消失,也可以是當事人的大腦不可逆轉地走向全功能喪失。
已經死去的他無法斷定,到底是誰先一步離開這個人間。
但這些都不重要了。
02:22:36,一隻龐然大物鑽過窗間的縫隙,它扁平的身體開始嚣張地膨脹開來。一隻足有兩個成年人大小的黑色達摩像心髒一樣跳動着,在格外安靜的宅邸中,達摩移動的聲音清晰可聞。福神貪婪地向着純潔的靈魂靠近,它隻覺得好可惜,現場有三個無主的靈魂,而它隻能帶走進入了自己邏輯中的加茂野梅的靈魂。
一年前跌入井中的那一天,野梅向“福神”許下了願望,而“福神”也的的确确實現了他的願望。直到現在,野梅所有願望的累積已經達到交易的數量,“福神”要在此刻吞下這尚未被污染的羔羊般的靈魂。
達摩終于現出了真身。從幾百年前就栖息在井中的怪物,曾經被人用純潔的巫女供奉的假神,污泥般的身體裡長出口器,玻璃彈珠一樣明亮巨碩的眼珠眨也不眨地盯着眼前的屍體。它将屍體拖曳回了自己的栖息地,狹窄的井口中,男孩的身體正以骨折的姿态抵在井壁。福神用長長的舌頭舔舐着柔軟的肌膚,它還能嘗到活着時的餘溫。
真好……真是幸福啊。
福神的目光與跟随而來的“爸爸媽媽”的兇靈對上,後者幾乎看不出面目,隻是周身發出凄厲的慘叫。
“爸爸媽媽”比起福神顯得無能,但福神與天空中的手指相比,則像是幼貓一樣弱小。
可福神也不知道,這世界上還有更多無法用“危險程度”來推定的東西。登上A車站第十三站列車,就會到達另一個平行的時空;在樂園裡,存在着無視時空的能夠吃掉人類時間的動物;在遙遠的北極與南極,橫穿整個球體的逆神正在呼喚信徒們獻身……可喜可賀,真是可喜可賀,這就是隻有少數人可知的世界的暗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