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冰涼的手抓住了他的腳腕。
野梅低頭看去,老爺爺正在椅子下對他微笑。他像烏龜那樣探出了腦袋,卻看不見脖子以下的部分。對方臉上堆疊起來的皺紋也像烏龜的皮膚,他似乎是微笑着,但這微笑有着顯而易見的滲人。這顆腦袋往外探出了幾公分,野梅依然沒有看見對方的脖子。
啊,不對……原來是因為他的脖子很長很長,像吊死鬼的脖子。
野梅挪開了視線,仿佛自己沒有看到過。他以前總是盯着地面,任這些古怪的生物像螢火蟲一樣飄蕩在自己身邊,可他現在才發現,比起這些無法稱呼的詭異生物,看起來溫柔的人才最可怕。
不是有種說法嗎?野梅忘記自己是哪裡聽來的了,人這一生,隻能被同樣的東西欺騙三次。
椅子下的老爺爺歪過了腦袋,對于野梅并不害怕他這回事,他似乎是感受到了些許的困惑。他慘白的手指抓住了對方的腳腕,冷冰冰的、幾乎滲入骨髓的寒冷,就像昨夜沉重的夜露。
兩道鬼魂輕飄飄地落座在長椅的兩端,老爺爺沒想到這裡已經人滿為患。輪椅再次晃動了起來,這架有些破舊的、像是十來年前的老式輪椅,就這麼晃悠出了房間。
“爸爸媽媽”坐在野梅和朗尼的兩端,與之前相比,它們的輪廓已經鮮明得與常人無異,就連表情夜變得十分柔和了,兩隻尚未有實體的手覆蓋在野梅的手背上。他隻感受到一股淡淡的涼意,那并非是人類的溫度,但興許,它們才是真正的人類。
……
……
朗尼将一顆會說話、會笑的大腦塞進了自己的腦袋裡,被它撕裂的頭頂自然而然地合了起來,重新變成了完整的模樣。
許願-付出-得到,這個流程被強制中斷了。加茂野梅目睹熊玩偶做出了如此突然的行為,他不知道對方的目的是什麼,表情隻是停留在剛才那一刻。
玩偶看來有些不受控制,它的大腦袋前後搖晃着,身體有時後退,有時又掙紮着前進,像是一具軀體裡藏着兩個靈魂正在争搶底盤。
回過神來的野梅下意識地想哭,可是他從那個夜晚開始就哭不出來了,也許是害怕蓋過了眼淚,但心裡更多的則是委屈。
朗尼在原地打着擺子,它和體内的大腦僵持了很長一段時間,最後以外來者的偃旗息鼓作為結束。它長長的胳膊向前伸展着,很快就觸碰到了自己想要觸碰的東西。
對野梅來說,它還是很溫柔,就像童話故事裡屬于主人公的玩偶一樣。朗尼的肢體輕輕地攏了他一下,就像是一個擁抱。
空中的兩個靈魂也降落在了地面上,它們跟着野梅離開了加茂家,當萬松對他做出那堪稱邪惡的行為時,這兩個靈魂一直在發出尖叫。它們的面目幾乎令人恐懼,完完全全是怪物的模樣,可它們卻一直待在野梅身邊。
加茂野梅抽了抽鼻子——他沒有哭,但他能夠感覺到,自己應該是很傷心的。熊的擁抱一點也不溫暖,它濕哒哒的沉重的身體,皮毛上的血水與夜露很快就滲進了他的市松花紋和服上,上面的格子已看不出原來的顔色。
野梅抽噎着說:“留在我身邊……”
鬼魂們就跪坐在他的身旁,防水布和折疊椅的邊緣都濺着血,它們的身體穿過這有形的物體,然後,緊緊地依靠着野梅的雙肩。
過了一會兒,朗尼的黑眼珠看向天上逐漸偏移的月亮。
它們該走了。
它的身體不自然地下彎着,野梅遲疑地爬上它的後背。這平日裡摸起來哪裡都軟綿綿的玩偶熊,此時卻有着人體的堅硬。
野梅也大緻了解了。
朗尼也是那些東西。
但有這個認知就夠了。
就這樣,朗尼背着他走了很久很久,月亮不停地往西方移動,穿過小山和長長的樹條,就像以前爸爸背着他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