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穆端上茶飲,遞給紀廷夕後,就準備離開,卻聽她喚了聲,遞過玻璃罐:“這位姐姐,這是蘿蔔蔥白湯,我路口燕膠店時,看見這款煲湯可以緩解風寒咳嗽,可以用杯子盛了,給文小姐喝。”
月穆用托盤去接,“謝謝小姐您的用心,相信文小姐的感冒,很快就能好。”
文度知道,月穆把湯端到廚房去,估計都想用銀筷子試毒,瞧瞧這湯喝了,能一次性毒死幾個人。
文度也知道,紀廷夕來可不是單單送湯問暖這麼友善,她來是想來試探嗎?是想試探什麼呢?
紀廷夕啜了口沱茶水,茶杯放下後,手卻撐在鼻邊,手指蜷縮,隐隐觸碰鼻頭,“我居然聞到了一股海鮮的味道,不知是不是今天晚餐上,吃多了蝦蟹。”
“哦,今天晚飯,穆姐做了蒜香螃蟹,應該還有些味道,我去通通風。”
說罷,文度起身拉開窗簾,打開窗戶,夕陽已經落下,留下餘晖渲在天際,遠方的樹影連接建築,剪影描在血紅與昏暗之間,一隻飛鳥從樹中騰起,展翅回巢的瞬間,格外明晰。
夜的序曲,始于一首夕陽紅,始于一首送給曼妙黑暗的聖母頌【2】。
文度伫立窗邊,凝望天邊,紀廷夕凝望她的背影,語氣輕柔,比窗邊漫入的夜色還柔和。
“那這可要提醒穆姐注意了,傷感感冒,不能吃螃蟹,咳嗽敏感,不能吃大蒜。兩個和在一塊,可不利于文小姐的身體恢複呀。”
“多謝紀小姐提醒,我平時自己會多注意飲食。”
傍晚的風微涼,文度攏了外衫,端起茶杯溫暖手心。她的掌心發冷,倒不是風吹的,而是紀廷夕賞的,和她說話,說得越多,心頭越涼。
她得新起個話頭,避開感冒這件事,這就是一大破綻。
“紀小姐是什麼時候到的北郡呢?”
“昨天,宣誓儀式本來是在昨天舉辦,結果一來就接到了任務,有兩個瑟恩人逃跑,試圖潛逃出境,不過好在邊境巡檢及時,沒有造成大錯。”
行,避開風寒的話題,又迎來了瑟恩逃犯。
“那應該得多虧紀小姐反應迅速,組織得力,成功挽救了局面,沒有給逃犯可乘之機。”
文度娓娓贊來,既不顯得殷勤,也不敷衍,将客套和欣賞拿捏得均衡,沒有露出一絲不快——如果沒有紀廷夕,如果她不是昨天上任,如果她上任後沒有雷霆出擊,子芹和子岑完全可以成功出境,現在已經安全到達避難點,不會像現在這樣,身陷囹圄,生死未知。
“謬贊了,”紀廷夕嘴上如是說,接受得卻非常坦蕩,“不過昨天為了搜查,大隊人馬出動,其中包括梧桐街這邊,不知有沒有打擾到你。”
文度的掌心捂熱,開始喝茶。
在這一兩秒間,她飛速厘清話語間的關系:她知道,衛調院和警察署是昨天下午展開的搜查,根據街道監控,有排查梧桐街一帶,但這個消息,她是從夏烈那裡得來的。昨天下午,她在賀麗林家裡,不可能在街上撞見搜查的便衣同事,而今天衛調院裡,此事也沒有公開細節,所以按照常理,她不應該知道,衛調院具體的搜查時間,也就不能回答說:哦,沒有,昨天下午我在别的地方,沒有在家。
這裡是一個陷阱。
“沒有的,我沒有聽到動靜呢。”
紀廷夕換了個坐姿,關心依舊不減,“真的嗎?沒有影響到你休息嗎?”
“沒有的,紀小姐不用擔心。”
“看來文小姐睡得比較早。”
“是的,不到十點就睡下了。”
昨天晚上,得知子芹和子岑被捕,文度一夜難眠,她膚色本就白淨,今天早上醒來,白得不人不鬼,硬是延長了化妝時間,腮紅都扒下來一大塊,為的是紅潤膚色,遮擋淡青,拿出周一上班的朝氣蓬勃。
所以這話說出口,文度自己都不信,雖然面色坦然,心裡卻在打鼓,偏偏這個時候,紀廷夕仿佛察覺出什麼,饒有興趣地注視她,唇邊似乎帶着笑意,又似乎不屑,眼裡似乎含着興趣,又似乎滿是質疑。
被荷夢人注視,被衛調院裡的荷夢人注視,是文度每天的工作内容,她遊走刀尖多時,已經駕輕就熟,能在刀尖上遊出花來,讓荷夢的敵人對她掏心掏肺。但是這個女人盯着她看時,她卻感覺十分陌生,沒了遊走刀尖的熟練感。
紀廷夕的眉眼不兇狠,神色也不冰冷,乍一看去,還帶着薄薄一層溫熱,但文度隻覺得掌心發涼,這個人的目光像是霜糖,但霜糖裡利刃暗藏,試圖刺穿她防備,剝開她的僞裝,狠狠紮進她的心髒,紮進那顆可以被劃分為“劣等”的心髒。
心髒察覺出了危險,所以跳得戰兢,每跳一下,都小心翼翼,生怕跳錯了節拍,被人拿住小命。
借着燈光,也借着窗外的餘晖,紀廷夕細細打量,卻見文度始終如一,沒有慌亂,也沒有驚錯,對于她的突然拜訪,文度大大方方接受,陪她談天,好像如果她一直坐下去,文度也不會趕人,就來個徹夜長談,反正茶水和燈光都足夠。
她想談,那她奉陪。
可是紀廷夕不敢這麼坐下去,影響病人休息,就是她的不對,她來是送溫暖和關懷,可不是來讨人嫌棄。
“既然文小姐休息得早,我就不多打擾,日後有機會再來拜訪,祝早日康複!”
文度将人送到門口,親自開門“歡送”,目視紀廷夕的背影,發亂跳動的心髒,終于松緩下來。
可是下一秒,紀廷夕忽然轉過身來,伸手去握把手,碰到了本就放在其上的那隻手。
手指相觸的瞬間,文度神經一崩,服帖的長發差點炸開,本能地要縮回手去,後退開去——但她的理智,她戰無不勝的理智,死死将本能壓住,控制住身體的細節,操控神色的反應。
——于是她巋然不動,眼眸落到紀廷夕身上,目色詫異,是十分得體的詫異,得體地過濾掉了所有慌亂,隻剩下一層合情合理的好奇。
“怎麼了,紀小姐?”
“對了,”庭院的燈光下,紀廷夕的五官層次被描深,越發深邃,“蔥白湯要趁熱喝,止咳的。”
雖然到現在,文度都沒有咳過一聲。
文度颔首,笑得溫柔:“謝謝紀小姐提醒,天色晚了,紀小姐在路上注意安全。”
門終于合上,但文度的心髒,終究沒能放松,一直跳得緊促。月穆再次出現,手裡拿着銀筷,好像真的才試過,湯裡沒有毒。
“湯我倒出來了,還熱着,你要喝嗎?”
“端過來吧,以後如果她再拜訪,你也盡量避免和她談話,她的話不好接。
文度面向木門,似乎還在目送客人,要親自将她送回家去,才能徹底安心。
“這位新上任的處長,很難對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