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江南,烏雲罩着天,淫雨綿綿,已經連着下了幾日了。
忽地驟風吹來,烏牆黛瓦上的窗格咯吱作響。
窗角泛舊的木栓,被風推得顫顫巍巍向裡滑動,眼看就要阖上。
一隻蔥白的手從昏暗的屋内适時的伸出來,抵住那窗框,露出一張秀麗的小臉。
年紀算不得大,烏黑的瞳孔望着窗外一角。發頂上纏着與年歲不匹配的婦人堕馬髻。
懷德仰着頭,她在看馬頭牆上的金燕。
她看了好一會了。手掌大的鳥雀,被剛才的驟風吹落在坡頂上,努着身子跳到了馬頭翹上,嘗試飛了幾次都被打落回來,振振翅膀,這一次終于在細雨斜風中飛向遠方。
似墨線一晃,視線空了。
懷德眼睑微動,斜密的雨絲落在臉上,涼涼的。
昨天晚上,驟然驚醒後,她發覺自己跌坐在地上,大半的錦被拉扯在身下,屁股傳來切實的觸地之痛。
擡眼一看,外邊床榻上躺着睡得香甜的小丫頭菱角,旁邊衣架上挂着她素日常穿的本色襖裙。
一呼一息,熟悉的黴味撲入鼻間。
懷德才曉得自己是回來了,确切的說是重生了。
算一算,真是大夢一場,上輩子她十二歲時被父親賣進了溪頭村的程家做媳婦。
程氏是附近的宗族大戶,祖上曾高中過進士,後輩中有的汲汲于功名做了胥吏小官,也有頭腦活絡的去了更富庶的州府裡跑生意。
懷德嫁的這門,程老爺是行輩裡的老幺,繼承了祖産,一間大宅、上百畝的水田和半山的桑苗。
按懷德阿爹的話來講,她這等佃戶出身的泥腿子,能入了程家,就等着享福吧。
她嫁的是程老爺的長子程嬰。懷德進門之時,程嬰就已經離家當兵去了,所以雖然她已嫁作人婦,實際并未禮成。
程老爺膝下還有個次女程圓,去年遠嫁登州府。
長嫂為母,懷德幫着置辦了婚事。送親離别之時,看着坐在水船上的小姑,懷德落了淚,她雖是程圓的兄嫂,可待她更像是一起長大的姊妹。
她孝順公婆,侍奉姑嫂。在朝暮輪轉中,一打眼就長大了。踏着紡車的織布聲,懷德偶爾也會想起自己未曾見過的丈夫。
盼着他有朝一日回來,給她講一講溪頭村外的故事。
可沒想到,她最終等來了一道官府的急遞,說是她的夫婿程嬰死了。
死在和倭寇的戰役中,葬身大海。
柳枝插入發髻,她成了孀婦。
裝着程嬰衣服的棺椁放在祠堂裡,這是第七日,等明天天一亮就入土安葬。
懷德哭完靈,已是深夜,她腫着雙眼,良久跪地膝蓋都僵直了,隻能慢慢拖着步子回了程府。
身上的喪服還未除,寂靜的夜裡,忽然門扉一動。
有歹人破門闖入,一片漆黑中,她還沒驚呼出口就被麻布堵了嘴,麻繩捆了全身,掙紮不得。
頃刻間,頭腳倒立着被人扛在肩頭出了府門。
心底不斷擴大的恐懼,懷德哭着喊着,都堵在了喉嚨間的碎布裡,洩不出半分。
一路無阻,混亂的步點,衣擺摩挲的響動。到了一處,腳步停了,懷德驚懼着瞪大了雙目。
這是家宅後的月沼,雨下了幾日,水溢滿了池塘。
她扭動身子,想要掙脫,卻“噗通”一聲被丢了水裡去。
江南的孩子,泅水是天生就會的本領,可四肢被綁着施展不開,懷德無力逃生。
水從口鼻處灌入肺部,身子向水下沉去。
溫熱的夏季,池塘裡的水本不該覺得涼,可懷德卻如墜寒窟。
高懸的月亮透照水面,她看清了兇手,是家裡的馬夫。
還有躲藏在後門探頭來看的那個身影,平日裡慈眉善目的面,此刻卻陰森決然。
絕望一點點的沒過頭頂,身體僵直的沉入水底。
她漸漸沒了生息。
身體變輕,脫離了水面,最終飄在水塘上方。
懷德看着陳大将她的屍首撈了上來,解開了禁锢在身上的繩子,對着旁邊咳了一聲,便消失在夜裡。
而那個一直在暗處窺望的人這才現了身,縱身撲在她的屍首上。
張着大口痛哭道:“哎呦,我這可憐的媳婦哎!你怎麼想不開呐!大郎去了,你也去了!”
“我可怎麼活呦!”
“老天啊!”
悸動的臉都在抽搐,哭聲的氣韻飄出了十戶外,猶比知道自己兒子死了那日還要悲痛。
哭聲驚動了四鄰,鄉民門都點着火把,提着燈籠出來瞧。
待看到了躺在水塘邊的屍首,和恸哭着訴說的程夫人,都明白發生了什麼。
紛紛唏噓道:
可憐見的,才死了兒子,媳婦也沒了。
罷了,這也是節婦了。
懷德飄在月沼邊,冷眼看着自己的婆婆表演。她想不通,到底是為什麼要殺了她。
再不甘,她也成了鬼魂,日夜飄在月沼上。
看着頌揚她節烈的石牌坊矗立在了程府前,看着敲鑼打鼓由縣丞一路護送的旌表遞到了喜迎眉梢的婆婆手上。
月沼旁邊的石闆路上,鄉民們來來往往說着程家的故事。懷德聽得煩了,便一頭紮進了旁邊的南湖書院裡。
這裡是程氏的族學,束發的少年在這裡接受啟蒙,懷德也耳濡目染也跟着描紅識字,或者飄到書院裡的會文樓去看看珍藏的典籍。
書中有大義,和更廣闊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