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等着自己魂魄散滅的那天。隻是沒想到,許是老天覺得她枉死,竟給了她一次重活的機會。
視線回到鏡中,懷德看向自己。烏黑的雙眸,俏麗鮮活的容顔。
現在是順康二十三年,她十八歲。
不是鬼,又成了人。
距離她上一世被夫家沉塘,水溺而亡,還有七天。
她拿起梳妝台上的竹篦子,照着銅鏡,仔細來梳理被風吹亂的碎發。
手中的篦子,拿得穩當,一下又一下,從容不迫。
心裡算着時辰,這個時候,估摸着那一封改了她命運的急遞已經進了府裡。
不一會,房屋外面的木樓梯上傳來了腳步聲,房門“笃笃”被人敲響。
走進了一個上了年級的仆婦,立在懷德身後,隻道:“少夫人,夫人請你過去。”
懷德放下了手中的竹篦,垂下眉眼,“嗳”了一聲。
順理了身上的素裙,從圓凳上起了身。
來喚她的是婆婆身邊的郝媽媽。
郝媽媽曾是在蘇州大戶裡做過近身婆子的,禮儀規矩處處都是講究,入了程家後就一直跟在程夫人身邊,幫着打點家中事宜。
程家的下人對她都奉命唯謹,懷德剛進門時,也覺得有些怕,對她更是恭順,日夜學着規矩不敢懈怠。
自己被害死,除了親眼得見的兇手馬夫陳大和婆婆,府上或許還有其他的同謀。
所以面對着郝媽媽,懷德也添了一份警覺。懷德出了門,腳步稍慢,落在了後邊。
下了二樓的樓梯,穿過前院的連廊,走到了正廳。公婆就在旁邊的偏房内。
隔着屋闆,裡面傳來說話聲和斷續的泣聲——
“他怎麼能跟那些兇狠的海鬼打仗,老爺當初就應該去把他找回來!”
“好了,你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還不是你這個為娘的把他寵的無法無天,他才敢在去院試的路上偷偷跑去南邊從了軍。”
“老爺這是怪起我來了。大郎如今死了,老爺是不是要盤算着把那個外面養的接進家裡來?”
“你,你這婦人,說什麼瘋話!”
高牆闊院的門宅裡哪個沒有些許腌臜之事,隻是上輩子的懷德乖順,遇了這事便起身躲遠了,不敢再聽。
現如今她也學得和郝媽媽一樣,眼觀眼,鼻觀鼻,懂得了裝傻充愣。
懷德微微擡頭,頭上書着“世德流芳”四個大字的錾金匾額高懸在正堂上。這匾是程家祖輩上傳下來的,警喻後人規整德行,切不可做欺世盜名之徒,如今看來真是諷刺。
郝媽媽垂着手,在簾子外通禀了聲,“老爺夫人,少夫人來了。”
房裡的人咳了一聲,聲音漸弱下了。
郝媽媽掀開了簾子。
立在屋外的懷德眨眨眼。顫抖的手還是出賣了自己的心思。雖然勸說了自己千萬遍要冷靜,可真正要與殘害自己的兇手面對面時,到底還是激憤了起來。
“少夫人,請進吧。”郝媽媽見懷德愣怔原地,又提了一句。
懷德攥緊了手心,走了進去。
臉上一片平靜,可隻有她知道,咬碎的牙混着血淚暗自吞進肚子裡。
程夫人和程老爺坐在東邊的榻上,二人中間隔着小幾。
程夫人晚年喪子,初初聽了消息,一口氣沒舒出來,差點背過氣去。現在單手支在引枕上,默默垂着淚,手捂着胸口,泣不成聲。
程老爺雖然悲切,可腦袋尚有明晰。程嬰是他的兒子,卻不是唯一的兒子,既如此程家的香火便不會斷。
看見懷德進來,面上肅穆,沉聲道:“過來了。”
“是,媳婦給公公婆婆請安了。”
懷德照常行了禮。
起身之後懷德垂首盯着自己的鞋面,恭順着不發一語。
程老轉頭看了眼隻默默垂淚的内眷,歎了一聲。
“唉,那個……剛縣裡的差役送來了消息,大郎他……死了。”
程夫人聽到這句,忍不住又哭出了聲來。
“大郎所在的小隊奉命留守在小島上,有五百個倭寇趁着夜色突襲來犯大郎他們奮力回擊,後面和趕來的援兵合攻倭寇。隻是大郎在戰鬥中不幸……\"
再次聽得這個消息,懷德靜默的站了一會,悶聲道:“大郎英勇。”
程老爺看了眼懷德,詫異于她的表現。面上雖然悲戚,可還算沉穩,想來是因為和大郎感情不深。
不過,相比較夫人的哭哭啼啼,自己這個兒媳婦倒是頗有幾分當家主母的樣子。
程老爺跟着交代道:“接下來,大郎的出殡喪葬事宜少不得忙活,你婆婆的身子——”
他停了話,側身看了一眼程夫人,“就勞煩你多忙些。”
“是,”懷德欠了欠身子。
“大郎去了,公公婆婆最是焚心蝕骨,夫婿死的英烈,兒媳定當顧好他的身後事。可是長輩們也要憐惜身體,這樣大郎才能入土為安,媳婦也好替大郎盡得孝道。”
懷德說的這話既妥帖又得當,程老爺滿意的點點頭,又囑托了幾句明日的要注意的瑣碎事。
懷德都一一應下。
“好,你先去忙吧,你婆婆身子不太好,晚膳就不一起用了。”
程老爺倦怠的斂下眼皮。
“是,那兒媳先退下了。”懷德退身出去。
正堂裡的風順着寬大的袖口灌入衣衫,身上一冷,懷德才驚覺原來後背都汗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