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白的臉罩在寬大的孝服下,目光一怔。
上輩子懷德死了之後,魂魄飄去南湖書院裡。
她躲在會文閣裡,聽得跨間正堂裡的夫子給孩子們講學。孩子們尊稱他為“顧夫子”,從上古演義到四書五經,從聲律到詩詞,還曾聽得他講述去多地遊學的經曆。
偶爾他也會進來書閣裡翻找書籍,懷德便躲在書架後面,遠遠的看着他。
想來,他也算自己半個老師。
他竟然也來參加程嬰的喪禮。
原來,她早就見過他。
顧審言敏銳的發覺了落在自己身上的視線。回望過去,那視線卻消失了。
身前是程家的親眷跪在地上,向自己回禮。
目光輕輕掠過,悲痛的有些麻木的中年女子,應該是程夫人。
旁邊一個女子挺直着腰背,寬大的孝帽下隻露出下半張素淨的小臉,年歲不大,抿直的唇鋒,有些剛強,想必是程嬰的妻子。
瞬息的判斷如潺潺流水劃過顧審言的腦中,可也隻是劃過,沒有半點波瀾。
禮儀做足,他該離開了。
朝着程老爺微微颔首,随後出了程府。
皂底黑靴消失在眼前,懷德緩緩舒了一口氣。
察覺到他視線轉過來的瞬間,不知為何,自己忽然慌張了起來。
就像在南湖書院時,明知他看不見自己,可也會因為他茫然望來的視線而心頭一跳。
不知所措……
又一波祭拜的人過來,知賓高喊着“親眷答禮。”
懷德如冷漠的木偶,彎下腰身緩緩叩首。
可藏在嘴裡的舌尖緩緩卷起,輕輕重複了一聲。
“顧審言。”
*
程家是當地的大姓,族裔繁盛,頭一天的祭祀禮到了暮色才将歇。
人頭散去,燃起的燈籠在幽藍中微微發亮。
晌午時候,程夫人的本家人過來了,程夫人當場悲痛難捱哭暈了過去,被郝媽媽攙回了房裡。
後半天,都是懷德一個女眷留在靈堂領着下人回禮。
等到結束時,懷德跪地雙腿都麻木了,起不來身,後來是被菱角扶回去的。
她坐在椅子上,菱角正給她的膝蓋抹上活血化淤的藥油。
痛得忍不住“嘶哈”,扯了嘴角,嘴裡喊着:“輕點,輕點。”
心裡嘀咕,上輩子自己可是連跪了七天,如今這才一天怎麼就撐不下去了。
想來應該是心境不同了,那時自己隻顧着傷心,哪裡還在意自己的身上痛不痛,現在她還要跑出去呢,自然要更愛惜些。
菱角手下輕了點,今日她在角落裡看着,到了後半晌就少夫人孤零零的跪着,着實是可憐。
又聽見懷德吩咐道:“菱角,等會幫我做一副護膝,多填一些棉絮。”
“好,我等會就給夫人縫。”
菱角連忙應了,随後反應過來少夫人這是要“偷懶”了。
不過也是應該的,阖家就剩下少夫人一個女眷在前院張羅,後面天天跪着,身體該吃不消了。
雖說自己是程府的奴才,可是從未見過少爺一面,一直跟着少夫人身後,自然就把少夫人當做自己的主子。如今少夫人能夠想得開,她的日子也能跟着好過。
擦完了藥,懷德獨自用了晚膳,不必跟着公婆一起,她當然樂的自在,吃了許多。
肚子有些漲食,又不能走動,懶洋洋的躺在紗帳裡打着蒲扇。
菱角靠在腳踏上給懷德縫護膝,一雙手穿針引線,十分靈活。
嘴裡也不停,說着:“少夫人,下個月我拿了身契就回家了。到時候你怎麼辦啊,會有人來接替我嗎?”
懷德正在看菱角打針線,靈活的縫紉似遊龍飛舞,是自己沒有的好繡工。
菱角這話正提點了懷德。
身契,沒有這一紙憑證自己以後寸步難行。
原本是打算一跑了之。可跑了之後呢?要一輩子隐姓埋名的活下去嗎?不和程家解了成親的契書,她這一輩子都是程家的媳婦。
要怎麼才能正大光明的離開程家?各種想法在腦中一一浮現,可是都不太行。
懷德犯了難,留給她的時間不多了。
她望着帳頂,思緒有些出神。
腳踏上的菱角在縫最後的針腳,用牙咬斷了線,“少夫人,做好了你試試。”
懷德回了神,接過菱角遞過來的兩個鼓包的小方墊,上面還繡了水仙花紋,十分精緻,各自有兩條綁帶。
懷德試了一下,綁在腿上,剛剛好。
菱角收拾了笸籮和針線,起身鋪好了床鋪。
“少夫人早些睡吧,剛才郝媽媽過來,說是明天有貴客登門,要少夫人跟着出去迎一迎。”
“有說是誰來嗎?”打着蒲扇的手慢了下來。
“沒有,隻說了讓少夫人出府去迎,是老爺吩咐的。”
貴客?
懷德躺了下來,想了想,上輩子自己死之前,程圓遠在登州并沒有回來。
這貴客說的應該是程老爺在餘杭的妹妹。
這位可不是一般人。
困倦和疲憊襲來,懷德大腦漸空,好像還有什麼事情忘記了。
*
次日,下人一早就過來了叫懷德出門迎人。
今早起床時懷德就偷偷綁好了護膝,藏在寬大的襖裙下,看不出異常。利索的跟着下人來到了前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