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保招呼小太監給收拾了一間庫房,李昀暫時安置在這裡。
和李昀同行的,一個是燕府的謀士張子詹,還有兩個随身的護衛淩風、淩絕。
淩風守在門外,淩絕接過小太監送來的茶水,推開了房門。
“世子,這礦監巧言如簧,絲毫沒說要多上繳礦産的事,看來朝廷定下的三百萬,怕是收不上來了。”張子詹坐在桌邊,憂心忡忡道。
李昀接過淩絕遞過的茶盞,慢慢的品了一口,啧道: “好茶,今年新産的六安瓜片,子詹要不要品一品。”
淩絕是哥倆中的弟弟,年紀小一些,性格也急躁些。
聽了張子詹的話,急言道:“世子,張大人說的是,現在都火燒眉毛了,您還如此悠閑。您沒見剛才那個閹人是怎麼搪塞的?”
李昀啜了一口茶,解釋道:“并非是我不急。子詹你也見了,光是我們剛才沿着礦脈走的一圈,看着匠人開采和煅鑄的數額,估算一番年産就有三十萬兩。這差額的二十萬兩,進了誰的手,不言自明。”
自然是進了閹宦污吏的兜裡。
“這群蠹蟲。”張子詹一屁股坐了下來,恨恨道。
他擡眼看向悠閑的李昀,“可是,陛下讓世子來這裡,要是收繳的定額完不成,怕是會怪罪下來。”
“若不然,我們去找徽州府的布政使壓一壓,想辦法把銀子湊齊?”
李昀搖搖頭,放下茶盞。
手指蘸了茶水,接着在桌面上寫下一字。
張子詹和淩絕湊身看去,是一個“等”字。
“等?”淩絕微詫。
李昀颔首,就是“等。”
他和父親的藩封地在雲南府。順德二十年,一紙調令調去北邊戍邊,屯兵守陣,一晃過了三年。
今年年初和鞑靼的一戰中大捷,驅除鞑靼于山海關外五百裡。本該乘勝追擊,自己上了奏請軍響的折子。沒想到收到的卻是敕封巡撫的谕旨,要讓自己以巡撫南直隸的名号來收繳民稅。
仗不讓打了,急着把自己調來江南,隻單單為了讓自己替朝廷收繳百萬兩銀子來修皇陵?
不是,怕是自己這位“皇爺爺”時日不多了,自己在北境,離京師太近了,近到會威脅“他們”。
張子詹頓時明白了世子的意思。
燕王擁兵,麾下有四個護兵營,上萬人馬,朝上一向多有忌憚。如今順德帝身體衰微,恐皇位更疊。
所以最好在事發之前,将燕王父子分隔開,免有憂患。
除了要繼位大統的太子成王,怕是那群抓着藩王不放的朝上庸臣,更巴不得将世子殿下遠驅千裡之外。
李昀伸了懶腰,将手枕在腦後,靠着窗棂,不羁一笑。
“所以啊,子詹,别憂心,我們是來好山好水好玩樂。拖一拖,事情自然就解決了。”
那至高無上的位置,别人都争而奪之,他不屑一顧。
他顧的是國境的安危,如今鞑靼表面上退兵了,但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卷土重來。
“世子,那還要逼着那太監将銀子湊出來嗎?”淩絕問道。
“當然,能擠出來一分就有一分。”
父親獨自守邊,要人,要糧,要軍械,這都是白花花的銀子。
每次上表請求軍饷,都說内帑空虛,太倉庫沒有餘銀。要是指望着朝廷給銀兩,鞑靼的鐵蹄早就踏平了關内。
李昀手指敲着膝頭盤算着,自己順了他們的意來了江南,總不能空來一回。
*
下雨過後有些涼,程老爺離開後,懷德在穿堂裡獨坐了很久。
郁氣結身,外加寒氣入體,到了晚上竟然開始燒起來了。
菱角發現的時候,懷德身上滾燙。她原本要跑出去找郝媽媽。
可此時懷德燒得開始說胡話了,口中喊着:“别殺我,别殺我。”
菱角腳步一滞,湊到懷德身邊。
不一會改了主意,轉了頭去偏房裡翻找之前剩下的草藥。
将熬好了的退燒藥端了過來,試圖從懷德的嘴邊喂進去。可懷德已然是昏迷的狀态,嘴唇緊閉着。
菱角急得直哭,憂心喊道:“少夫人,您先把藥喝了,你别吓我啊。”
渾渾噩噩的懷德被困在噩夢裡。
目睹着自己一次又一次被人投進水裡,徹骨的寒意浸入身體,她口不能言,連“救命”都喊不出。後來又被投入煉獄的烈火裡,火舌吞噬着自己的身子,頃刻間被燒得骸骨無存。
熟悉的人似走馬觀燈般,在自己眼前一一走過。
有祖母,有母親,父親,還有猙獰笑着的程家人……
她祈求着,有誰來幫幫她。
可都清晰的看着她受折磨,沒有誰能救下她。
菱角跪在床榻邊,沒有辦法,最後隻好撬開了懷德嘴,将藥硬灌了進去。入了後夜,菱角将帕子浸濕來給懷德擦身體,一下一下來降溫。
就這樣燒了大半夜,到了天明時,體燒才退了去。
菱角實在太累了,就靠着榻邊睡了過去。
等菱角再睜眼時,懷德已經醒了,靠在床頭上,唇角發紫面色憔悴。
菱角趕緊起了身,忙用手背去摸懷德的額頭,幸好不燙了。
小心翼翼的問道:“少夫人,你,你可是好些了?”
“我沒事了。”
懷德将菱角的手反握住,又拽着菱角的衣袖,示意她躺過來。
菱角察覺到少夫人的異樣,順從的靠在了她的身邊。
懷德摸着菱角的發頂,細細軟軟的頭發,心裡也跟着變柔軟起來。
郁結在心底的氣悶和悲苦,都順着自己的一口長氣,飄散個幹淨。
人命貴賤,衣祿多寡,值幾何?
懷德想起了小時候在稻田間曾聽過那首民謠——
人吃人,吃完了孩子,吃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