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府裡,程二奶奶先去祭拜了程嬰。
接着到了晌午時辰,竈房裡做好了午膳。程夫人也現了身,畢竟家裡來了貴客,不好不見人。
懷德立在桌邊侍候。
桌上的東西是這邊山野常見的吃食,比不得餘杭裡的珍馐美味。懷德給程二奶奶布了幾道菜,見她都沒有動筷,懷德後面也就不再夾了。
吃了幾口後,程二奶奶撂下筷子。
身邊的女婢趕忙送了帕子,程二奶奶擦擦嘴,開了口。
“哥哥,嬰哥這孩子去了,屍體都沒收斂,恐是不能入土為安。要不哥哥給孩子做個高功道場,讓他能早些轉世成人,别在外面飄着受苦楚。”
程夫人聽了這話也停了筷子,一臉期望的轉向了程老爺。
程老爺咂咂嘴,半晌才回道:“我們這鄉野地方,哪裡能請高僧過來。之前尋了個做白事的道姑來給嬰哥招魂,等會人就到了。”
程二奶奶接話道:“大哥,上個月我們宅子裡的老祖宗去了,托人在靜禅寺請了幾個高功的僧人過來,給老太太唱經祈福。哥哥要是同意了,我就派人将高僧請過來。隻是要些香火錢,左不過一百兩銀子。”
一百兩?!
程老爺咳了咳,握在手中的筷子有些抖,也沒有直接回話。
搪塞道:“再說,再說吧。”
熟悉程老爺的程夫人知道這是沒戲了,又收回了目光,食不知味。
程二奶奶倒是不肯放棄,接着勸說:“大哥可是為了銀子的事發愁?要我說你就該把祖宅還有田産轉給叔伯們,你和我嫂嫂搬去州裡清淨享福好了。”
程夫人面色松動,不自覺的點着頭。
反到程老爺像被點燃的炮仗,陡然起了聲,“不成,别說了,我哪都不能走,我得守着家業。”
懷德在旁默默聽着,心裡想着程二奶奶勸說是無用的,自己這位公公向來固執。
說一不二的性子,程府上下就沒有能讓他改了主意的人。
程二奶奶又說了幾句,“州裡風景好些,看病抓藥也方便。”
程老爺有些不耐煩,連連搖頭,“不成不成,我就是死也得死在祖宅裡。”
見程老爺固執,後面程二奶奶也不再說這事了,又唠起其他家常。
懷德在一旁恭耳聽着,旁人沒有吃多少,她着一頓飯吃倒是有滋有味。
吃過飯,懷德聽了吩咐将程二奶奶安置在後面的寂靜小院裡。
忙完了趕緊去了前院。來給程嬰做七的道姑已經來了。
*
懷德跪在火盆前,裡面的炭火燒得旺,熏得小臉泛紅。
因為有了護膝,懷德跪的還算舒服。
道姑一手持桃木劍,一手拿着符箓,口中喃喃着咒術。
懷德不時出聲,來喚程嬰的名字。
缭繞的青煙徐徐上升。
懷德扯着嗓子,大聲喊道:
“程嬰”
“程嬰,程嬰——”
通天的呼喊,聲音擴到上空,又消散開來。
也不知道自己上輩子死了之後,有沒有人這樣喊過她,提醒她别走錯了投胎的路。
眼角的澀意堆積了起來,懷德仰着頭看天。
東邊飄過來一大塊烏雲,怕是要下雨了。
“回來”
“回來——”
雨勢匆匆,很快就下大了。
澆滅了火盆,還有一些沒有燒燼的紙錢,打濕了混在一起,成了漿糊。
不得已要先停了法事。道姑去了廊下避雨。
這時從大門進來了兩人,懷德側身看了一眼。
一個是宗族的耆老,另一個像是縣衙裡的官吏。被引進了後堂去見程老爺。
懷德也起了身,按了按發澀的眼角。
情緒上湧,也因為水氣變濃,悶濕的喘不過氣來。
懷德朝穿堂裡走了兩步,那邊有風掠過,還能清爽些。
腳步漸至,懷德看見了在後堂談話的三人。
“程老幺,你也不是不知道江南本就是重賦。如今我們村子的夏糧就要折色,再加上這次還要征集遼響。你是村子裡的大戶,自然要帶頭上繳。你可不能推诿了去!”宗族的耆老說道。
一旁的胥吏跟着補充,“如今時節紛亂,北邊鞑靼來犯,南邊還有倭寇騷亂,這收繳田賦是我們映縣府衙當前頭等大事,任何人不得耽誤。”
程老爺心知肚明,這兩人一唱一和,就是要自己來擔大頭。
手指扣着扶手,有些艱難,咬着牙問道:“要再交多少稅?”
耆老比劃出三根手指。
“三成?”
程老爺震驚的瞪大了眼。
急言道:“這麼多!就不說前年大旱,就提去年,去年淮水上遊暴漲,溪頭村成了洩洪區,我程家的田都在窪地,盡數被毀。到了今年都沒緩回來,夏季的稻谷歉收大半,這,這,耆老,你是知道的啊。”
耆老也點點頭,“哎,先别激動,我知道如今糧食歉收,你也為難。”
胥吏剛要說話,耆老趕緊遞了眼色。
緊接着說道:“可是程老幺,當初你們兄弟分家,你分得的家産是最多的。如今縣衙上來了令,務必要在入秋前将賦稅交齊,你就配合配合,不行就将明年的種子先抵上來。”
“不行,”程老爺起身急言,“那是明年的種子糧,要不然我明年靠什麼種田。”
程老爺看向一旁冷面的胥吏,“大人,我家大郎死在海務上,屍首都沒剩下,說是朝廷會有撫恤,可現在也沒見到一分銀子。”
“呵呵,”一旁的胥吏笑了,“程老爺,你若想要,就追去都指揮使司問問。這撫恤不歸我們管,我們縣衙門也管不着。”
程老爺被怼了回來,一時啞口無言。
半晌,才回道:“可這,這三成實在太多了。”
胥吏哼了一氣,狀似無意的補了一句,“若是你那兒媳跟着去了,我們縣衙老爺還能幫着上表奏請持節的烈女牌坊,再給你免了三年的稅賦。”
程老爺沉默了。
\"程老爺,你想明白,要是耽誤了繳稅,下一次就不是我過來通知你這麼簡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