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周回望,“表哥!”
懷德順着看過去。
男人軒立在青石路上,绯紅的闊袖領袍泛着虛邊,懷德雖然沒看清模樣,可一眼便知曉是誰。
她狼狽轉過身去,揩了一下眼角,壓下心緒。
再回首時,消了水霧的眼眸對上男人投過來的目光,懷德心頭猛地一跳,慌亂躲閃開。
顧審言眼睛微眨,收回目光,攏袖向沈周行禮,“表弟,好巧,竟是碰到了。這是在做什麼?”
沈周轉身走下石階,也頗為意外,揚聲道:“嗐,婉清吩咐我替她送一趟賀禮。表哥,你……是來此買書?”
顧審言略擡首,朝着石階上新開的門市看了一眼,笑道:“原是如此。我還想問你這閑散公子怎麼會跑來三山街,還以為是得了消息來賀我了。”
顧審言這一玩笑之語引得沈周有些疑惑。
再看向顧審言身後一衆喜上眉梢的儒生,将才反應過來今日是秋闱放榜的日子。
訝然展笑,忙拱手揖禮賀道:“賀喜表哥,表哥一次鄉試便高中,真不愧是江南儒生第一人。”
懷德站在石階之上,高處望遠,看得見差役夾道舉起的紅綢名榜。
顧審言,赫然展在第一列。
想他在南湖書院裡講學時的淵博才識,秋闱的魁首也應該是他,不會有旁人。
兩旁簇擁過來的市井人不時擡手指向人群中心,交疊耳語着,“快瞧,那個穿紅袍的便是今年秋闱的解元了,魁首呐!”
“嗬!讓我也瞧瞧。”
“别擠,我也要看!”
衆人的目光追随着他,懷德亦是。
躲在人群中,她才可以坦然的看向他。
漆黑的墨發一絲不苟梳進冠帽中,疏朗的面孔露在光下,那雙眼眸迸着飛揚的神采。
懷德聽見他對沈周說,“不敢擔,虧得姑母和姑父蔭蔽照顧才有了今日,我還想着近日再登門拜謝。”
“不急,如今表哥高中,少不了惜才之人要上趕着結識表哥。我今日回去将喜訊帶給父親母親知悉,他們定然會高興。”
“辛苦表弟了。”
顧審言拍着沈周的肩,近一步道:“栖霞山上的書院已經建好,表弟若得空可以過來參訪,我們兄弟二人對着山影秋色小酌幾杯可好?”
沈周神色一頓,後恢複尋常。
正色道:“好啊,隻是近幾日父親催着我去鄉下結算幾處私營,表哥暫且等我幾日。”
“好,我們改日再叙。”
雖然說的都是家常閑語,可懷德卻覺話語間藏了諸多深意。兩人話完,沈周也沒有再停留,帶着家仆消失在了街巷。
人群中伺機而動想要親近舉子的鄉民們也是一圍攏上,将顧審言團在其中。懷德看着他給鄉民們逐一留名題字,不消片刻,又和趕來慶賀的商賈侃侃交談。
懷德見過他為師者時,一襟清風,肅穆持重。如今處于市井街頭,他熟稔地與争名逐利的慕權之人坐而論道。
是幾次相遇中,懷德不曾見過的模樣。
文人清高,自古不屑與民賈為伍。可在書院的靜波池旁,顧審言曾與童生講起《後漢書·賈逵傳》的故事。“從俗浮沉,通權達變”,是那次講學中主授的義理。
如今他好像在貫行之,懷德不禁有些好奇,他溫良平和的眉目之下,還有更多的模樣嗎?
自己也能如此嗎?
懷德靜靜地看着,一時出了神。
等再回神時,擁促的街巷已恢複了往日的秩序。
懷德的書肆正巧在三山街的巷尾,也是遊行的隊列的末點,行伍之人散了隊,看熱鬧的人群也如潮水退去。
車水馬龍融成了暈白的綿紙,那抹绯紅是唯一的亮色。
于墨畫點染之間,提袍涉階而上,站定在她面前。
“在想什麼?”
成年男子如竹的身姿,似風搖動低垂下來,看着眼前的姑娘。
衣襟上散着微弱的墨香,順着風送進了懷德的鼻息間。
淡淡的,卻不容忽視。
不安和緊張從細小的毛孔炸開,懷德怔站在原地,捏緊了手指。
顧審言含笑,低語講開了話,“我聽我的一位師弟講,春樂戲樓前出了一個售賣奇書的書攤,還沒等我随他去探訪這書攤便不見了。昨日他還興高采烈的說聽到了消息,書攤要開書肆了,就在三山街上。沒想到,老闆竟然是你。”
“還要道一句恭喜。”
懷德仰頭,想起了自己初次賣書時在夫子廟躲雨的狼狽,還有……那一錠熨燙的銀子。
回敬道:“也要恭喜你了,顧舉人。”
顧審言笑着應下。
幾片凋零的闊葉落在身上,他擡手拂去,眼波一轉道:“敢問老闆,新店開張可否賞一杯熱茶?”
懷德才自覺有些失禮,趕緊快道:“快進。”
一樓的書肆皆是看書選書之人,懷德引着顧審言走入二層的雅室。泥爐小壺架在燒紅的碳上,幽香的茶氣在盈室中浮動。
顧審言坐在蒲團之上,望着茶壺升騰的水汽後,那張靜如秋水的面龐。
上次見她還是沈府裡英勇救主的丫鬟,如今搖身一變成了書肆老闆。身份變化,可處境并未提升。隔着遠他未能聽見沈周說了什麼,卻瞧見了她泛紅的眼眶。
想來定是些苛責之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