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行,說好了月結就是月結,小姐要是不收,我睡覺都不安心。”
沈婉清見懷德堅持,隻好收下,吩咐葵櫻将銀子和賬目一并收攏好放到書房去。
葵櫻走了,沈婉清又遣走了侍候的婢女,内室裡隻餘兩人。
沈婉清撐着手,挨着榻邊向懷德挪近了些。
神情明亮,提聲問道,“書肆的經營,你可得心應手?可有别的想法?”
提到書肆經營,懷德沉聲,噓了一氣。
“怎麼?是真有難處了?”
“倒也不算難處。”懷德皺眉,知道自己騙不過,隻好坦白。
“隻是……書肆每月營收變動很大,這付給匠人的工錢倒是好說,可以按照各自的印量來結,但原料采買成本相差極多。就拿刻書所用的白棉紙來說,我兩月前購下的囤貨已經見光,昨日去了商行尋價,價格上漲了兩成,打聽了才知是幾宗大的商船被海盜截了,翻了船,現在金陵裡的原料商都屯着紙張不肯出貨。恐怕下一批刻印的書籍成本也要跟着漲上去。”
沈婉清垂眉應是,“生意這一行,難免有算不到的時候。你也别心急,不然我替你出面去尋尋哪家可有出手的綿紙。”
懷德搖頭,“還是算了,現在去找貨隻是一時的法子,不是長久計。我準備下個月回趟徽州,休甯縣是綿漿紙的産地,我去找穩定的供貨商,省得這群商行的潑賴再肆意漲價。”
“真不讓我出面幫你?”
“不,先不勞煩小姐,我自己再想想辦法。”懷德頭搖得像波浪鼓。
“行,你倒是有主意了,那我就不管了。”
沈婉清眨眨眼,跟着追問道:“那……可有别的想法嗎?”
“别的想法?小姐是說今後的生意?”
書肆現在維持盈利倒是沒有問題,可懷德并不甘于此。
“其實還真想過,現在每日都有外地的書客登門而來。書齋也算是打出了名号,我想着是不是可以從金陵城發迹開來,去異地開幾家分号。隻是我……”
沈婉清瞧着懷德揪着手心躊躇的樣子,似未蔔先知道:“隻是你呀,心怯。”
懷德被戳中心事,坦然道:“是,小姐果然了解我,我離開溪頭村便到了這兒,着實沒有去過其他地方,不曉得外地的風俗,更不知道是否和會和在金陵城一樣順利。”
沈婉清淡淡聽着,“這倒沒什麼,多走走便是了。沿着運河,夾岸兩側多的是人煙鼎盛的城邑,都是可選的分号落處。”
“那……小姐可是去過幾處?”
“沒有。”沈婉清頓了幾瞬,似有往事浮現,眼中低落,又很快掩了過去。
“懷德,我讓你來私學上課,不是光讓你聽課的。”
“什麼?”
懷德沒懂,再看着沈婉清意味深長的模樣,她眨眨眼,頓悟過來。
沈家的私塾,除了懷德是破例參學,其他的學生都是各豪門府上的貴女。其中不乏見多識廣,博覽四方之人,總之都不是待在深閨裡的女眷。
和她們結識,既是人脈又是資源,有了同窗情分,懷德自然可以向她們請教一二。
“我明白了,懷德多謝小姐指點。”
沈婉清點點頭,笑意愈深。
屋外腳步聲漸近,沈婉清停了話。
葵櫻掀起簾子,蕉月端着藥盞跟着後面。
“小姐,藥熬好了。”
沈婉清蹙眉,不情願的接過蕉月遞過來的藥盞。
有些倦色,對着懷德道:“好了,今日便談到這裡。私塾講學的時辰估計到了,你若晚了姑姑要罰你,我讓葵櫻送你去過去。”
“好,那我先走了,小姐保重身體。”
*
懷德起身辭别沈婉清随着葵櫻出了院落。
屋外的風有些冷,吹得懷德腦袋漸涼,想着方才和沈婉清的談話,心中有了幾絲異樣。
總有什麼不對。
懷德震驚于沈婉清對自己的了解。書肆的大小事大皆由自己做主,沒對旁人說起過,可小姐好像對書肆的動向了如指掌。再者今日的對談中,小姐處處明示自己可以放手去做,她會在背後支持。
之前出借錢銀給自己可以理解是沈婉清偶發善心,那如今的做法懷德倒有些看不懂了。
到底是為什麼?
懷德想得認真,亦步亦趨跟在人後。
前方帶路的葵櫻突然止身,懷德差點撞上去。
踉跄一步,堪堪穩住身形,順着擡頭向前,恰時出現了懷德最不想碰到的人。
廊沿的石階上,沈周正闊步而來。
主子走過,下人自然該停下見禮。
長廊三尺寬的走線,懷德避無可避。
她趕緊退後一步,靠着廊柱,垂目向下,心裡盼着這位大少爺千萬别看到自己。
懷德提着氣,不敢喘息。
一步,兩步,三步,見那闊步的鞋履徑直掠過,懷德剛要吐氣。
冷不防,頭頂上一片黑雲壓頂,沉底呵道:“你怎麼又來了?”
懷德暗道一聲倒黴。
她低着頭,叉手微微欠身道:“公子好。”
沈周嘴角一撇,冷笑,别以為他不知道這丫鬟故意躲開自己。說是行禮,這頭都要垂到地下去了。
“我的鞋這麼好看嗎?為何不擡起頭來?”
沈周的逼問讓懷德有些生氣。這是明着找茬來了。
她眼皮上挑,仰着頭回道,一字一頓道:“回公子,我來看小姐。”
沈周散漫的扯了下嘴角,顯然是不相信懷德的答案。
和沈婉清相似的鳳眼中不見溫煦,滿露譏諷,“是嗎?今日可是帶走了多少銀子?”
“我今日是給小姐送錢來的。”
“噢,莫不是以送錢的名目,騙得我那個傻妹妹掏出了更多的銀子給你?”
這話扔下來,點得懷德心火直冒。任懷德脾氣再好,也不是個揉捏的面團。
上次在書肆前,她是看在他是婉清哥哥的份兒上忍了過去。可如今,她着實不想再忍了。
懷德岔開腿,掐着腰,回頂道:“回禀公子,怕是讓你失望了,我今天沒帶走一分銀子。往日公子多番纏問,我以為公子是護妹心切。可今日公子再與我糾纏錢兩之事,我真懷疑公子是不是認錯了人?我可不是秦淮河上的那些潇湘娘子,從未騙過公子的錢,您要不睜大眼睛好好看一看,萬萬别認錯了。”
懷德喋喋不休,說了痛快。
再瞧沈周,臉色鐵青,大抵是沒見過懷德這般嘴利的女子,一時怔在原地。
沈周自然是心中鄙夷。他知道懷德是從鄉野而來,如今做了商賈女,口中沒有半分深淺,妹妹何苦要和這種人來往。
别過懷德,不再看她,而是徑直問向了葵櫻。
“我問你,她說的可是實話?”
葵櫻嗫嗫的回道:“公子,今日懷德進府,确實是送給了小姐銀錢。”
“那她有沒有找婉清做什麼事情?”
呵,這是笃定她來沈府是讨秋風,占便宜了。
懷德哂笑,報臂立在一側,身形挺得筆直。
葵櫻瞧了眼懷德,瑟縮了脖子,“奴婢,中途被小姐派去了書房,不知道小姐和……和懷德說了什麼……”
沈周哼了一氣,揮袖負手在背,叱道:“我不是讓你事事都回禀我,特别是關于婉清的事。”
“這……公子……”
這話挑明了葵櫻的身份,雖說沈周是府内的少主子,可葵櫻明面上畢竟是沈婉清的女婢。如今卻背着沈婉清聽從沈周的吩咐,葵櫻這是犯了做奴婢不忠的大忌。
葵櫻瞬間漲紅了臉。
作為沈婉清的貼身侍女,葵櫻在府内要比别的下人高上一等,往日見她,莫不都是頤指氣使,盛氣淩人的模樣,何曾見過如今的狼狽摸樣。
可見下人的臉面就是浮在面孔上的齑粉,主子的一句話便吹散了。
懷德沒了看戲的心思,也不想和沈周再做争論,插話道:“公子既然如此好奇,何不去問問小姐?”
沈周聽了這話,撇過一眼懷德,四目相對。
沈周最終沒有再說什麼,帶着侍從轉身而走。
廊外不知何時開始下起了細雨,珠簾似的雨幕紛紛落地,吹來一片寒涼。
葵櫻洩了氣,轉頭看着懷德,欲言又止。
“帶路吧,我不想去晚了。”
懷德無意摻和進府内私事,府邸森森,她從裡面出來便不再想回去了。
沈府的兄妹兩人,個個都是迷,懷德本能覺得不要牽扯太深。隻盼着自己的生意能壯大起來,能夠獨身立命,安然自得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