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德跟着阿霜趕回去,等不及馬車停穩,在路口便跳下了車。
彌散的焦煙味撲入肺腑。
懷德嗆了幾聲,掩住鼻子,氣籲籲的到了門肆前,可沿街的二層鋪面并未見明火。
店裡的夥計擔着空桶從門裡急奔出來。
懷德趕緊拽住問話,“良永,到底哪裡着火了?”
見是懷德,着急的趕緊回頭指,“掌櫃的,是後院,你快去瞧瞧吧。”
懷德追問,“怎麼會突然着火?”
夥計猛搖頭,“掌櫃的,這火是突然起的。”
又焦急道:“咱們街尾的蓄水缸是空的,我這趕着去臨巷挑水呢。”
懷德放開了夥計,飛奔着穿過廳堂去到後院,一片觸目驚心。
塌房的承重木架已經燃燒殆盡,焦黑的木頭直接斷成了碎塊,覆蓋屋頂的瓦片簌簌坍塌下來,滾落滿院。
空中漂着微細的黑色塵埃,那是紙片燃燒的灰燼。
比預想的還要糟糕,燒的是庫存的刻書,懷德的心徹底涼了。
周九甕蹲在垮塌的倉舍前,不顧灼燒後的熱浪,雙手不停地向外刨。
懷德過去喊他。
周九甕回過神,一張老臉上面布愁苦,愧聲道:“對不住啊,都怪我。”
懷德四下看了一眼,也說不出什麼了,歎息着道出一句,“世事難料,誰都不怨”。
原本印好的書都存放在長樂街周九甕的小刻坊裡,因着要擴大産量,前幾日重新改造刻坊,便将書籍都搬運放在了書肆的後院内。
誰能想到會起火,若是要怪,隻能怪自己想得不夠周全。
懷德沉默着蹲下來,跟着在一片廢墟裡翻找,試圖再搶救一些完好的書出來。
周九甕觑着悶頭翻找的懷德,更是錐心,憤懑得以手垂頭。
“都怪我這個酒蒙子,今晚貪嘴多喝了兩壺。等迷迷糊糊醒來,火勢已經法了。”
懷德好不容易翻出一本好書,小心翼翼地拍掉上面的覆土。
轉頭道:“書材易燃,況且都堆在一起。舔上火,就是大羅神仙來救也來不及。”
擺擺手,示意周九甕不必再說了。
奔忙的夥計挑了三四回水,餘下的火苗才被徹底澆滅幹淨。
水流混着灰炭成了泥漿裹在鞋襪上,懷德一刻不停,翻找了半個時辰。
上千部書,灰化成零星的紙片四處飛散。
唯救出的幾本表面覆着炭黑的指印,被擱置在台階上。
阿霜端了水盆過來。
懷德累到脫力,癱坐在裸露的築基石上,眼神空茫。
阿霜将棉巾浸潤在水中,絞幹淨遞給懷德,“給,你,擦,擦臉。”
虛空的眼睛對焦,懷德接過手帕。
周九甕還在廢墟上翻找,懷德不忍,喊了幾聲讓他過來休息,都沒回應。
阿霜悶聲道:“這樣,他,他好受些。”
懷德擦淨臉和手,将帕子放在水盆裡,又呆呆的看着前方。
阿霜知道懷德心裡難過,不多打擾,端起水盆退下了。
被燒的書,都等着下旬去售賣。定金收了,到時交不了貨,無題書齋的門匾都要被催賬的人踏爛。
懷德心裡清楚,現在還不是喪氣的時候,等一切收尾後再悲傷也不遲。
算了一通,賬面上估計還能剩下一百餘兩,應該夠賠付了。
稍寬了心,懷德抻着脖子仰頭看天。
靜默的空中,半角殘燒的書頁緩緩落下,她伸手接住。
紙面上字迹未褪,借着月光,可辨“事有始終”四字。
懷德赫然想起一事,懊惱道:“不好!”
書院的刻書印好後也被一同堆在倉房裡。
懷德趕緊去翻剛剛救出來的那摞刻書,可是翻到底,沒有一本是書院的。
懷德扁着嘴,掩面歎息。
能得了筆生意,本就是顧審言對她的照拂,這一點懷德心裡洞明。
況且她上一世死後飄在南湖書院裡,見過書院裡為了科考的少年們手自筆錄,日夜不綴。如今下一輪的院試開考在即,若因她之過誤了學子們的讀書,懷德真是愧疚難當。
時間緊迫,不能再耽擱了。
懷德抹了臉,頃刻起身,朝周九甕喊道:“老翁,别找了,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周九甕聽到懷德急喚,轉起身來。
“我要是說今晚連夜刊印,能不能馬上開工?”
周九甕沒明白。
懷德提聲問道:“小院的刻印模具和紙張夠不夠用?”
“模具都在,可白棉紙數量恐怕不夠啊。”周九甕不敢肯定。
“能印一百本就行,紙張不夠就用原來的竹漿紙。匠人的情況你比我熟悉,辛苦你跑一趟把他們召集起來。”
“是要印下月出版的坊書?”
“不,要印給書院那批。”
“他們的書目你見過,送來的初版底稿都在書肆二樓放着,你等會一并帶走拿去小院刻印。”
懷德心裡慶幸,幸好大火沒有波及前院的書肆。顧審言送來的刻書都是孤本,這次要是燒沒了,真是沒法子向他交代了。
懷德加快了語速,趕着交代,“印刷好直接拿炭火烘幹,能快些。”
周九甕也明白了懷德的意思,颔首道:“行,我這就去辦。”
疾步匆匆,垂頭經過懷德。
懷德心有所感,忙喊住人。
“别喪氣,事情總有轉圜的餘地。你讓阿霜從賬上拿點錢,工人們晚上做工不容易,我們先付工錢。”
“欸。”
有了懷德這句話,周九甕沉郁的心被調動起來,趕緊道,“得了,我這就去。”
四下寂靜,可懷德卻坐不住了,來回踱着步子。
心思活絡,大腦跟着飛速轉動,想着還有什麼遺漏。
算了,還是親自去小院盯着比較放心。
剛要邁步,前院又來了人聲。
“掌櫃的,街道司的人來了。”
跟着良永身後出現兩位持刀的青衣差役,面色不善,闊步走來。
見夥計向懷德禀告,其中一人撇向懷德,質問道:“你就是這書肆的掌櫃?”
懷德迎上二人的目光,回道:“我是。”
“我們聽到火情,特地趕過來查勘。”
仰頭一點,赫聲道:“你身後就是失火處?”
夥計忙點頭回應,“就是這了。”
官差并無二話,直接揮起手,哄着懷德往出趕,“閑雜人等都退出去,别幹擾辦差。”
懷德下意識轉身,向外踏了兩步,突然覺得不對。
轉身瞧着那闖入的二人,叉腰愣住,才想起街道司是做什麼的。
隻怪之前書齋的雜事都交給阿霜去辦,懷德和街道的官署衙門打交道的少。
開溝通渠,維護治安,防範火情,都是街道司的職責。況且今天她還跑趟課稅司交了商肆的雜稅,其中便有一項火甲錢。
可街尾的蓄水缸是空的,阿霜也說火剛起便去報了官,但崗亭無人值守。
拿了差錢卻不做事,還蠻橫至極,懷德面生愠色。
懷德反身跟過去,“兩位差爺,我問一句,你們在巷尾就有瞭哨,現在火都滅了半個時辰了,為何才來?”
官差哪裡受過這等質疑。
瞬間惱怒,斥道:“你這女子,說話什麼意思?”
懷德不怵,“我們按律交稅,大人們卻沒有按律當值,我為何不能問?”
官差乜斜一眼,輕屑道:“哼!你應該慶幸這把火沒有燒了整條街,若不然,我等可就不是過來勘察火情,而是直接拘你下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