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領去的卻不是上次踏訪的正堂。
懷德跟着跨過兩重院落,穿過連廊,繞道一處青竹掩映之地。
小厮遙指一幢單獨樓宇,示意懷德後便退下了。
懷德和阿霜拾階步入。
出乎意料的,杜清品正坐在圈椅上手捧書冊,聚神看書。
聽見聲音,方正的臉從書後露出,眼下浮着烏青,還不比懷德有精神,好似一晚沒睡的人是他。
懷德心裡起疑,倒不是她有偏見,而是上次來訪時,杜清品自述他平生最愛木工,不願讀書。
今日這般苦讀的模樣,實屬讓懷德有些好奇,行止間也慎重了些。
入了座,懷德視線一頓。
檀木幾案上有兩盞茶,醇色的茶湯隻到碗底,顯然是剩下的。
懷德試探道:“杜公子好生文雅,大清早就讀書品茗。”
“嗐,賢人惜日,聖人惜時。我這等俗人也隻是忍着瞌睡看會兒書了。”
杜清品随手合上書冊,置在案上。
懷德低眉瞥了眼,認出乃是自己刻坊所出的一本賦閑小說。
将手擱置在條幾上,手指輕點杯沿,打趣道:“唔,看出來了,這兩杯酽茶下肚,怕是能堅持到明日。”
“什麼?”
杜清品視線落下,反應過來,忙道:“哎呀,這這這,真是招待不周。”
一邊起身,慌張地将茶盞收攏在一側,一邊喚:“來人!換茶!”
越忙越亂,茶碗叮當作響。
門外安靜如許,沒有人來。
“人呢!周富!”
懷德忙勸,“公子别喊了,剛領我們來的小厮在門前便退下了。我不喝茶,不勞費了。”
杜清品連忙說不妥。
“嗐,怪我,是我吩咐了不讓任何人來打擾。姑娘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
還沒等懷德開口挽留,人已經跨出去了。
主人不在,懷德這個客人不好随意走動,身子如鐘穩坐在圈椅裡。
阿霜坐在懷德對面的圈椅上,後方立着折扇屏風,擋住了視線,看不到内室的光景。
懷德眉目一閉,雙手微攏垂在身前,安神起來。
原本要和懷德說些什麼的阿霜,看見懷德阖眸靜坐,也就沒有打擾。
不消片刻,杜清品帶着家仆回來,給懷德沏了新茶。
懷德客随主便,掀起茶蓋,呷了一口。心中也笃定了些。
悠悠道:“昨晚無題書齋燃起大火,公子可曾聽聞?”
這話把杜清品震的不輕,杯中的茶水直顫。
他挑眉急道:“這怎麼得了,姑娘可安好!書齋如何了!”
懷德微微擺手,輕描淡寫道:“幸好救的及時,沒有太多損失,公子不必太多擔憂。”
“那就好,那就好。”
杜清品趕緊将燙手的茶盞置在案上。
“那可有在下幫忙——”
“我找你——”
兩人話撞到一處,都停了。
求人求人,有求于人,還是先開口為好。
懷德便接着道:“我來找公子,便是為了書齋的事。這次雖沒有傷及根本,可火起的無頭無緒,我不得心生顧慮。公子也知,三山街本就是熱鬧街巷,商肆繁雜,吃食檔口雜貨店混在一處,不免有許多隐患在。”
懷德不想繞彎子,直言道:“公子的清屏書庫在中正街,素來安靜闊亮,遠離市肆。況且離應天署衙不遠,就算出了事報官也趕得及。我隻好腆臉上門,求得一方僻壤之地安置存書。”
“不知,公子願不願意幫忙?”
懷德說完,便盯着杜清品的神色。
懷德仰頭望着,一雙烏黑的眼仁裡盛滿懇切。
饒是杜清品這般壯碩的漢子也被盯得有些羞澀。
忙錯過視線,大方道:“嗐,這有什麼麻煩的,姑娘既然開了口,這忙我便應下了。”
思索了番回道:“這樣,後院的兩排偏房尚且空着無人居住。房子避光且幹爽,适合存書。姑娘要是急用,我今天便就派下人清理出來。”
懷德得了準信,心裡感激。
面上還以微笑,“總歸是占了你的地界,我不能無故占了便宜。生意上講求往來,公子可有什麼要我幫忙的?”
杜清品爽朗一笑,“姑娘莫不如将我家的書肆一并收了,才算圓了我的願。”
“嗬!”懷德抿嘴輕笑,“鐵砣上秤,多少斤兩我自己還是清楚的,公子莫要玩笑了。”
“不如我提個方策,杜公子聽一聽?”
見懷德十分認真,杜清品也收起了散漫的架勢,展手道:“ 姑娘請講,在下願聞其詳。”
“公子家的書齋專營于經史,我聽聞盛極之時,十本有八都印着清屏書庫的落款。隻是為何後來式微?我不信坊間傳言說的公子工雕刻而拙家業。”
“本朝到如今,二十屆進科,鄉試、會試、殿試,凡是卷面已出的策略八股早被研究的通透。現在比的不是對文辭的精析和評述,而是哪家書商能得了内幕消息,能走得通考官的門路,能率先刊印了參考文集。”
懷德頓了頓,“我想這些公子比誰都清楚。”
杜清品微微颔首,應下了懷德的話。
懷德品了口茶,接着道:“但是,這些書商如此鑽營取巧,看似終南捷徑,實則不過飲鸩止渴,走到頭就是死路。”
杜清品愣怔,而後緩緩道:“姑娘能否說的明白些?”
“我說句悖逆的話,一朝天子一朝臣,若是改換了門廳,前朝的風氣哪能沿襲于新朝。國喪兩年有餘,等再取新科之時,當今士子門遵如法寶的辛秘題集,怕不是變成了廢紙。”
杜清品面色一緊,“姑娘指的可是……天變?”
“公子是聰明人,自然知曉我說是什麼。如今清屏書庫看似是在末流,可何嘗不是柳暗花明。有書庫審慎專業的名聲作保,再推陳出新,不拘泥眼下,而着眼于未來斟以時弊,必然會有心有遠慮的書生門前來購買。”
杜清品擺正了身子,驚于懷德這番闊論,暗暗歎服。
朝懷德微微拱手,“多謝姑娘提點,杜某明白了。”
“不必言謝,我今日除了為存書一事,還有别的要與公子商談。”
“姑娘但說無妨。”
懷德眨了下眼睫,徐徐道出了此行的目的。
“我知道杜老爺曾中舉,後又立誓一生不再踏入科考,并将書肆的生意交給公子掌管。想來是在應考間遇到不少磕絆,不再留戀功名。”
“如今時風虛浮,人心不古,就連販書一行都沾染了喧嚷之氣。我看不過去,卻也知自身能力有限,如若你我二人的書齋能聯合一起,或許能罷一罷這投機取巧的風氣。”
杜清品沒有聽懂懷德的意思,“姑娘……不是不買我的書齋嗎?”
懷德搖頭,“前廳後宅,各有專長。公子書商世家底蘊深厚,專于擇選精編刊目,我則更擅長推陳和攬售。如此聚合一起才能發揮更大的本事。”
“既然各有所長,便不要浪費才能。公子是德行才能兼備之人,我自然傾意合作。”
“這……”
杜清品聽了,垂頭思索,半晌沒有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