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城西城門在攻城槌的撞擊中逐漸裂開。城垛的砂礫散落,城牆上幾顆人影立在殘敗裡,牆裡的雲城軍不遺餘力的做着最後的掙紮,火油和箭矢不斷飛出,卻不能擊退海賊分毫。
阿會齊善目光陰戾,緊緊盯着城門。他站在隊伍中,前方是他得力的前鋒騎兵營,各個目光如炬,隻等在這一戰中揚眉吐氣,搶占軍功。
“勝利在望。”與阿會齊善并肩伫立,束着漢人發髻的年輕人①平靜的說了一句。
阿會齊善聞言朝他看了看,眼神裡分明多了喜悅和得意。“我說過我會成功,你看,我沒有騙你。”
“少主說笑了,我從來沒有覺得你騙我。”
“但你之前不認同我攻城?”
“我不認同不代表我不信您,隻是覺得這步欠考慮,且雲城背靠大程南境八城,攻進去之後的事,少主有盤算好嗎?”
“看來你都替我想到入城後的事了,無論如何這讓我很高興。”
年輕人依舊面無表情,隻眼珠稍微乜向阿會齊善,“能讓您高興的事應該是看着您的表弟跪地臣服。”
阿會齊善勾起嘴角輕笑了一聲,随即舉起手中長刀在天空虛無的劃了一道。
興許是身經百戰的原因,雲城西城門随着他的動作轟然洞開。
“今日阿會齊善攻城大捷,今日入雲城者從此後皆是星末島挺直腰杆的人上人。”身邊的年輕人聲如擊缶,句句扣在将士的心弦的上。“将士們,殺!”
“殺——”
海賊蜂擁而上,卻不知後方何時傳來異動。
“黃雀在後啊。”
阿會齊善轉身怒視後方,“什麼意思。”
“意思是,我們被包圍了。”
“怎麼可能?”阿會齊善不願相信。
後面撲過來的不知名援軍來勢洶洶,阿會齊善的兵根本來不及反應,就陷入了厮殺。隊伍在對方迅猛的沖擊下亂了陣型,最終節節敗退,直将阿會齊善這方往城門逼趕。
“巴子的。”阿會齊善罵了一句,随即命令道:“随我去收拾後方來的無名雜碎。”
阿會齊善正要沖鋒,缰繩卻被拽住。他轉頭看向身邊的年輕人,對方眯着眼望向遠處。眼神中緩慢溢出驚駭。阿會齊善不解,順着他的目光仔細看。
隻見這支“從天而降”的隊伍最前方幾人,均有以一當十之勇,而為首者更是馬蹄所至,無人可近身,他于刀槍密林裡迅速豁開一條寬闊的口子,直奔阿會齊善而來。
“是他!”年輕人喃喃歎了一句,便立即朝四周命令道:“保護少主,側方突圍,快撤。”
阿會齊善自然不認識姜長鷹,但是也知道此時撤退是唯一的生路。他不在多話,由着身邊的年輕人護着向南撤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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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悠宏領兵殺出城門,和趕來救援的姜長鷹一起給海賊阿會齊善來了個包餃子。
阿會齊善沒想到,自己差點攻進雲城,卻是因為阿會恕仁的失敗而功敗垂成,最後自己親兵拿命給他殺出一條血路,才得以逃出生天。
一場戰役結束,段悠宏灰頭土臉,面對姜長鷹,裡裡外外都顯得十分的不妥,自覺慚愧。虎川自然不會任由段悠宏丢面子,于是讓士兵夾道把段悠宏和姜長鷹一衆人都迎進城,隻說這一仗打得辛苦,幸虧姜指揮史繞道西城門增援,先好好安歇之類的話便打算把今夜的事情統統摁下不提。
這邊士兵就要把姜長鷹請到安排的住處去歇息,那邊虎川簇擁着段悠宏等人就要離去。“且慢。”姜長鷹冷靜的喊了一聲。虎川心下一凜,又挂上微笑回頭來應對姜長鷹的“糾纏”。而姜長鷹已經徑直向段悠宏走過來。
“段大人,近幾日可收到江南巡按禦史沈大人的來信?”
虎川笑意滿面湊過來道:“姜指揮史說笑了,即便有消息,我們也得在幾日之後方會收到。此次海賊攻城……”
“此次海賊進犯我雲城,想必沈禦史大人也未料到。禦史大人來信命我派兵兩千去東城迎姜大人的消息,但期間我截獲了邢柏年的與海賊的密信,得知海賊的主要目标是雲城倉,便把兵力都盡量勻到運城倉那邊去了。今夜段某一沒有派足夠的兵給予姜指揮史支援,二沒有守衛好西城門,實乃是我段某的過錯。”
段悠宏和盤托出,聽着倒是沒有半點推脫之意。姜長鷹那邊,黃碚和江出覺得段悠宏俨然一副我錯了但有理,你能把我怎樣的姿态。兩人相觑一眼,便從彼此神情中找到了共識。
姜長鷹卻不在乎這個,他心有所系,拱了拱手,“段大人,戰場上瞬息萬變乃是常事,我隻是,擔憂塢城。”
“塢城?”虎川順着姜長鷹的話問到。
“邢柏年聯合江湖勢力搶劫觀瀾倉,不知現在怎樣了……”
“啊!?”這下段悠宏和虎川都吃了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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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瀾倉諸事順利,禦史大人,屬下來交差了。”
明先生和姜南阗回到城中,沈溟正在塢城的三營公所②,盯着佥事寫用兵記錄。沈溟看到眼前的明先生時,一口茶水差點噴出來,嗆咳了幾聲便故作鎮定的又恢複平靜。
“草民姜南阗,拜見禦史大人。”這是姜南阗第一次見沈溟,他跪地行了平民禮。
“免禮。”沈溟下意識看了一眼姜南阗,他繼承了姜長鷹的眉眼,隻是看上去輪廓更為柔和。
“淮奚。”丁越從門外進來,欣喜的喊了一聲,他也是實打實的擔憂了一天一夜,此刻抑制不住上前詢問,“淮奚,觀瀾倉今夜動靜不小,你沒事吧?”
“丁哥!”姜南阗沒料到丁越會跟随沈溟回塢城,“我沒事。你怎麼回來了,此番巡查都順利嗎?我聽說雲城有急,不知道爹爹和黃伯伯他們怎麼樣了?”
一多月未見的二人隻顧着叙話,竟把堂堂巡撫大人和明先生晾在一邊。
“咳——”
“咳——咳——”
沈溟和明先生不約而同咳嗽起來。
姜南阗複又看向沈溟,上前拱手,誠懇的說:“觀瀾倉能避免賊人的侵襲,多虧了禦史大人率先布置,還特意安排明先生前來相助,姜南阗代父親及指揮史府上下謝過沈大人。”
沈溟走到姜南阗面前。“姜大公子年紀輕輕,就能獨當一面,真是英雄出少年,不過……”沈溟看了眼明先生,“這明先生麼,确實一直都是我屬下最得力之人。”轉頭對着明先生正經的說:“此番你也辛苦了,先給你記一功。”
明先生心中罵道:“臉皮真厚。”然後不動聲色的撇了撇嘴角,看向别處。
沈溟沒有在意明先生的無視,繼續對姜南阗說道:“你父親那邊不必擔心,一有消息就會快馬加鞭傳到塢城。”
巡按禦史居然這樣謙和随性,姜南阗大為感動。“多謝禦史大人。”姜南阗又跪了下去。
沈溟吓了一跳:“起來起來,你這孩子别動不動就跪。”忙不疊去扶起姜南阗。
“禦史大人,草民還有事要禀報。”姜南阗站起身,“觀瀾倉前門進攻外栅的賊人以為軍糧是運往瑞城的。而在海上負責接應的那夥人卻另有計劃。”
沈溟下意識看向明先生,發現對方眼裡也似有深意。
姜南阗并不知道此次江南所有事情的全貌,也不知道整件事是否每個環節都在沈溟的掌握之中,但是内心深感不安,猶豫之下還是決定将自己的擔憂說了出來。
沈溟也聽出軍糧這件事裡還另有文章,于是讓姜南阗把今夜的事情大緻說了一遍。
“……我當時按照明先生的計劃在糧倉後方守株待兔逮住了欲要從後方偷襲的人,中途聽到了賊人要把軍糧運到瑞城的計劃,後來到了觀瀾港,船上接應的人試探,我這麼一說,對方頓時笃定我不是他們一夥的。于是我就暴露了,好在明先生來得及時,在船艙裡也是,如果不是明先生,我恐怕今晚兇多吉少。”
沈溟點點頭,“船上那波人他們計劃周全,就連逃命的輕舟都是提前備好的。隻是我更好奇那幫要把軍糧運到瑞城的土匪什麼來路,可有審訊?”
“還沒來得及仔細審訊,隻粗略問過話,他們确實是邢柏年私募的土匪,隻說邢柏年要他們把糧食運到瑞城,瑞城有個小港口,那裡有接應他們逃跑的船隻,這也是為什麼他們最後願意忍氣吞聲跟随我去觀瀾港的原因,因為他們覺得糧食在我手裡,我當時聽到他們私下談話,得知他們如果沒有搶到糧食,就算去了瑞城,也沒辦法登上逃跑的船隻。”
塢城軍糧牽涉多方利益,此時有多少暗流已經攪進這攤渾水,沈溟和明先生也不清楚,然而姜南阗不知道的是,比起船上接應軍糧的那波人,比起水手口中的昔爺,比起塢城觀瀾港的船最終要開往何處,軍糧要運往瑞城這個消息才是沈溟和明先生此刻最在意的。
沈溟心中頓感不妙,面上未表露,他按捺想要揭開謎團的急切,深知觀瀾倉軍糧要調運的事情已經等不及也等不起了。頃刻之間,一個決意醞釀于心。
“姜公子……”
沈溟喊了一聲,沒有說下去。姜南阗聽出沈溟語氣中的鄭重,拱手道:“禦史大人!”
沈溟眼觀鼻思忖,片刻便下定了決心道:“你願意替你父親,做一件事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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塢城的事情告一段落,沈溟當機立斷,決意前往瑞城。天還沒亮,沈溟直接在三營公所裡歇息。
“你打算自己一個人去瑞城?”房間推開,明先生走進來開門見山問他。
沈溟看見他,噗嗤一笑,“你這身打扮,倒是頗為文雅,甚是少見啊北林兄。”沈溟揚起語調,笑呵呵的說:“明先生?你怎麼不說你姓喬?”。
“我這次對外稱明申。”
沈溟稍微反應了一會,便瞪着眼睛罵道:“……你,居然直接把我的名字反過來,又懶又缺德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