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幕藹,瓊宇囚伶,升歌弄樂,何辜在心,何堪如昨……”伶人在海市蜃樓的瓊樓裡,起舞弄影。霧光映射,所見不清。一切都蒙上了一層水霧,水霧裡,還有令人難受的海草腥氣。愈靠近,味道愈濃烈,但是沈溟好想看清那人,也就顧不得那麼多。
伶人一舞未畢,負手轉身,另一隻手輕擡,垂袖遮面,緩緩回望,随着腰肢袅娜的扭動,那半舉的手緩緩下落,寬袖後那張清冷慘白的臉終于變得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這詭谲地獄,你來做什麼?”
還是這句話,沈溟略感疲憊,“什麼來不來,我一直都在這裡。”
那人陰沉的目光泛起喜色,但是依然悲涼,“你來的好,我跳舞給你看。”他好像并不聽沈溟的回答,隻是自顧自的說,又自顧自翩翩起舞,愈來愈遠。
沈溟伸手,想阻止對方遠去,指尖穿過對方的衣袂薄紗,隻撈起一攤濕漉漉的水霧。“别走……”沈溟慌忙阻止,卻不知道為何要阻止,也不知道自己要同他說什麼。他隻知道自己不希望他又飄到海面,飄到半空中,飄進那煙瘴凝結而成的虛空樓宇裡,沈溟越是這樣懼怕,對方卻越是如他所料的那般,從一個曼麗的魅影,變成一個模糊的影子,繼變成一朵白白的雲,最後消散成一團霧氣,隻不過一陣微風,輕易就叫他消弭無蹤。沈溟很想邁步朝海中走去,卻隻覺得自己輕飄飄的沒有力氣,夢中腳步輕輕,卻寸步難行,每走一步,都要耗盡全身的力氣。
沈溟這個夢沒有持續很久,平靜的睜開眼,月光皎皎,似水溫潤,“江南秋夜,越是晴朗,越是寒涼。”睡夢中被子滑在腰間,身上冷冷的,下榻取了擱在雙鳳衣桁上的披風,又拿了随身的配劍,朝院中走去。
月色甚好,隻是肚子很煞風景的咕咕直叫,沈溟冷然緊了緊腰帶。自來江南,自己好像變得嬌氣了,怎麼連個海草的腥味也能把自己放倒?沈溟心裡恨道:“明天非海味不吃,我就不信了。”又看了看身上那件白虎毛滾邊披風,“啧,真嬌氣。”說罷摘了披風甩向一邊,就着月色,于滿院桂枝間遊龍舞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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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廂,有睡醒難再入眠的“夜劍仙”,那廂,有壓根睡不着對月暢談的丁越和黃碚。
“雲城一戰險中求勝,如果去的不是指揮史,而是換成别人,恐怕早就交代在那裡了。”丁越聽黃碚把雲城的事情說完,心有餘悸道。
“何止是我們交代在那裡,整個雲城恐怕都已經陷落,江南變成海賊的附屬藩國都不一定。”
黃碚義憤,丁越知道黃碚此番恐怕對雲城主帥段悠宏失望至極。
黃碚接着說:“如果雲城失守,大程國會把驅逐海賊,收複江南的重任放在誰身上呢?臨危受命的或有他人,但領兵殺敵肯定少不了我們的姜大人。”
丁越點點頭,想到姜長鷹去雲城之前,在瑞城刑獄中和沈溟一起見曹忠的事,如曹忠所言,在上位者看來,蝼蟻無所謂輸赢,隻有“他們”的利益角逐才有輸赢。“也許,正是料到雲城的事并不簡單,也預料到段将軍的性子,禦史大人當初才要指揮史去雲城,以押解土匪的名義,讓指揮史正好‘撞上’雲城的變故。”
提及沈溟,黃碚若有所思,他看了看丁越,還是忍不住問道:“丁越,你覺不覺得,沈禦史來江南,名義上是赈災,實際上另有目的?”
一個多月來,丁越一直跟在沈溟身邊,早就知道沈溟此行另有深意。不管是在瑞城與姜長鷹合謀散布生病的消息,還是秘審曹忠,亦或是安排姜長鷹去雲城,包括在塢城将計就計解除觀瀾倉危機,以及今時今日來瑞城查私港,沈溟從未向自己隐瞞行動,也正因毫無隐瞞,讓丁越發現這個初見時玩世不恭的貴公子正在腦中遠去。丁越感覺對方身上藏着秘密,這些秘密猶如隐匿于海底的冰山,深邃而龐大。
“也許,沈大人也是‘他們’中的一員吧。”
“‘他們’?‘他們’是誰?”黃碚不知道審訊曹忠的細節,他感覺今夜丁越不似之前那般勃然生氣,而是多了幾分沉郁。
“禦史大人是身居朝廷,和我們并不是一路人,不管他此來目的何為,至少目前為止,沒有任何行為是對指揮史不利的。我隻是覺得,禦史大人對咱家大人格外青睐,說不定也是件好事,畢竟在江南做這個一城小官,處處受人掣肘,如果此後能有朝中人關照一二,或許這指揮史府以後的日子,能夠稍微好過許多。”
“這要看指揮史怎麼想,咱們大人一向有事辦事,從不與人過從親密,尤其是官場上。”月光灑在丁越臉上,白皙面容又添了幾分清冷蕭然,黃碚作為長輩,本想叮囑丁越不要為了指揮史擅自和沈溟走得太近,但在看向丁越面容的一瞬間,他把原本的告誡換成了來自前輩的循循善誘,“不過,并非所有人都會唯利而趨,雖然人各有立場,但經過相處和了解,不同世界的人也許會建立除利益之外别的牽連和羁絆。”
聞言,丁越擡起眼,略帶驚奇的笑到:“高義叔,如果淮奚和其甫他們聽到你說這些,肯定會驚訝的。”
黃碚一向剛正不阿,姜府的小輩們都覺得黃碚雖然不是那種不苟言笑,嚴苛之人,但是為将多年自帶淩然之氣,讓人不敢亵玩。其子黃其甫在自己的爹面前更是不敢有半點的頑劣之态。這會卻在丁越面前展現出了溫和的老父親形象,令他頗感驚喜。
黃碚也笑了,罵了一聲,“臭小子。”黃碚去不成塢城,本來心急如焚,但從丁越這裡得知塢城有驚無險,焦灼感減了不少,但是隐隐又覺得不安。“哎,隻是禦史大人居然讓淮奚送軍糧,不知道……我總覺得這一步,走的很險,不僅僅是對于指揮史和淮奚來說很險,對于禦史大人自己來說,亦是如此。”
丁越沒想過這一層,聽到此處,不由得心下一緊。
話到此處,二人斷斷續續聽見不遠處有動靜,便默契的立即噤聲。
“好像有打鬥聲”
黃碚已經從石凳上站起身,“這種劍氣和氣息,又好像不是打鬥,因為隻有一個人。”
丁越語氣還算平靜,“聽聲音,是偏院那邊。”,說完忽然想到什麼,心頓時揪緊。
“一些武藝高強的江湖刺客或者死士擅長隐匿氣息。莫非……”
聽到“刺客”二字,丁越再難冷靜,今天已經從自己手裡逃出兩名刺客,此時更難按捺,從石凳上彈起身便往聲音傳來的地方奔去。
偏院桂枝滿地,漫天花雨裡,沈溟飒拓劍舞,衣袂飄飄,長發翻飛,身姿鸾回鳳翥,招式卻淩厲肅殺。黃碚丁越看得呆住,倏忽劍鋒所至,身旁的金桂枝斷花落,沈溟落地腕花收劍,然後躬身撿起地上桂枝,湊在鼻尖聞了聞,“嗯,香!”
沈溟站起身,轉過頭看向不請自來的兩人,面上又是那一貫的潇灑随意,“二位來的真是時候,方才我那套劍法使得如何?”
黃碚回神,立即拱手行了禮,“大人劍法卓然,如行雲流水。”
沈溟笑的更開,“黃将軍謬贊了。”話都說到這了,邊上自己的臨時近衛卻仍舊一言不發,沈溟便把眼神遞過去,耐心等對方找贊美之詞。
“大人為何還不睡?”
“……”沈溟沒料竟是這句,一時語塞,“我,我看今晚夜色甚好,技癢難耐,便練練劍法,也好活動活動筋骨。”話還沒說完,卻看到丁越眼神略過自身看向院内。滿院狼藉,不像是練了場劍,更像發了場瘋。“昂……江南的桂花開得比永益城的香甜,想必釀起來,味道更美。”沈溟邊說邊轉身挪動腳步往遠了走。
“強行斬落的桂花味道不如自然搖落下來的好,隻怕大人會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