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的沈溟猛然驚醒喊了聲“父親!”
十三歲的沈溟臉色慘白。他額頭束着紗布,裡面滲出淡紅血迹和褐色藥水,彼時他也是這樣踉踉跄跄的跑到喬府,被喬廣陵撿回了家,然後就這樣渾渾噩噩躺了兩天。
喬廣陵和巫馬儒聞聲趕來。
“沈世郎!”喬廣陵扶着小沈溟的肩,“你暈倒在我府中後院,身上也受了傷,究竟發生什麼事?”
“我……我不小心,摔倒了,練劍的時候,摔倒了,神志不清,亂跑的。”
巫馬儒和喬廣陵對視了一眼,此刻房内邊幾上放着的,分明是沈溟随身攜帶的刀。小小年紀的沈溟,就是用這把形狀有些許怪異的刀,砍了巫馬儒種在後院的所有桂枝。
“沈世郎,你的傷隻是皮外傷,你是遇到什麼别的事了嗎,還是遇到了壞人,可以和喬娘說說。”
巫馬儒聲音輕靈悅耳,沈溟這才擡起頭,仔細看了眼巫馬儒,她眉宇深邃,帶着琥珀色的瞳裡泛着水盈盈的光,沈溟緊繃的神情倏忽舒緩幾分。他呆呆的看着巫馬儒,一點淚不經意滑落,啪嗒滴在喬廣陵手上。
兩天了,沈溟病倒的兩天裡,沈塵寄的死訊傳遍了永益城,像是被這滴淚灼痛了,喬廣陵不忍再問。巫馬儒和喬廣陵心照不宣,她伸手拂去沈溟的淚痕,這一撫像是觸碰掉表面的冰淩,冰河刹那決堤,沈溟撲進巫馬儒懷裡哭了許久。
一直哭到再次昏睡過去。
淚流的太多了,沈溟頭昏腦漲,在又濕又熱的夢裡看到了自己的父親。彌留之際,沈塵寄清醒而又無力。十三歲并不成熟,但是父親沒有時間了。
“你,你必須承擔起這一切……”
“我不逼你做一個的建功立業的沈家子,畢竟我這輩子,沒能撫育你成長,你恨我,也沒關系……”
“但,但是你必須記住……甯做纨绔公子,勿做奸佞朝臣。”沈塵寄一字一句,沈溟刻骨銘心。
“你要是記不住,我死也……瞑目,不,得……”
沈塵寄溘然長逝,沈溟還剩下他的師傅和師兄,在旁人的惋惜和稍感慶幸中,沈溟看似并不孤單的長到了十六歲。
乾澤三年,沈溟手持利劍,親手屠殺了自己師傅和自小一起長大的師兄。那天他沒發狂,但是喬廣陵得知此事後尋了沈溟許久,再見他時已是一旬後,沈溟輕搖折扇,說要去喬廣陵家吃桂花釀。師傅師兄的屍身被有司處理了,知尹府發告示言明蘇氏父子之死蓋因其學武亂了心智所緻。沈溟并未在意,連屍身都未去認領,繼續潇然自在過着日子,隻是這次再無人憐他往後孤冷無依。
如此沉寂半年後,沈溟搖身一變成為了武城兵馬屬司裡的千戶大人。
平日裡飛揚跋扈的沈千戶偶然犯病,每次都會倒在喬廣陵能拾到的地方。此番情形已經許久未見了。喬廣陵心疼又不忍,回憶的楚痛裹挾着他,他不忍在沈溟面前多提一個字。隻是在他沒有注意的角落,北林同樣如是。北林隻是默默觀察着他,試圖在喬廣陵此刻的眼神中讀一讀究竟,但終究也隻是在那雙眸色裡找見了同樣痛苦的自己。
******
這幾日都沒見到沈溟,聽說病了,倪昌又肩負起送配給的任務。
旅邸官員衆多,倪昌分配好,讓幾個得力的分頭行動,自己則親自去了重要的使節和官員府中。輪到江南都指揮使府,倪昌便抱起尋人的目的走進去。不想自己要找的人——丁越依然站在廊下,指揮着府兵接應配給,倪昌頓覺自己此舉多餘。倪昌親自将檔錄遞過去,丁越并無異色,彬彬有禮的接過去比照完,留了個字,還給了倪昌。
“丁公子。”倪昌盯着紙上遒勁的字迹,“如果府中有何需要幫助的地方,盡管跟倪某人提。”
“多謝千戶大人,我想,應該是沒有什麼特别的需求。”
看似道謝,實則回絕。看丁越其人,不像是個無端記仇的。但是回想那日丁越離開兵馬屬司時說的話,顯然是知道抓他進兵馬屬司的是沈溟,并且較上勁了。倪昌琢磨要不要告知他沈溟因病告假之事,順便也解了之前沈溟将人關在茶屋卻遲遲不審的誤會。
“我倒是有一事想問。”丁越還是如常的語氣,“那日的鬧事者,五城兵馬屬司有沒有抓住?”
沈溟那日雷聲大雨點小,倪昌也不知沈溟究竟在抽什麼風,又或者他真的有其他要務在身,故意整了這麼一出,在屬司多年,倪昌深谙官場辦差時的手腕,也明白其中忌諱。“鬧事者造成的損毀兵馬屬司已經着人上報,至于事情的處理,若有當事者去屬司呈報内情或檢舉揭發,兵馬屬司自會給一個交代。不知,沈公子是作為知情者,有内情相告?還是作為當是者,有訴所陳?”
面對诘問,丁越沒有波動,“倪昌大人之前詢問了我的居所姓名,若在我這一節有眉目或者有疑問,我就在旅邸,冬遇大典之前,丁越靜候兵馬屬司的千戶大人前來問詢,丁越願鼎力配合。”
句句誠摯,又不怕惹事上身,看似一派坦然高高挂起,又貌似知曉内情,就等人來問。倪昌實在不明白丁越為何主動提及當日之事,換做旁人巴不得就此揭過,任其被定性為兵馬屬司錯抓。想不通,但是總不會是姜長鷹府中的衛将,真的關心兵馬屬司差務,想要協助一二?
“丁公子一片熱誠之心,倪某先行謝過。”倪昌不好就此事展開,并未多問。謝過了事,一股腦走了。
丁越站在原地,不多時姜南阗、姜南疏、姜南羿并衛将們齊齊湊過來,看着倪昌的背影,各有所思。
“看倪大人的神色,他并不知曉這幅畫的存在。”江出說。
黃其甫道:“何止是倪大人,我看整個兵馬屬司都不知道這幅畫的存在。”
丁越回憶了下,“扣留我的若是沈千戶,那他究竟是不是為着這幅畫呢?”
姜南羿和姜南疏對視一眼,道:“應當不是。”姜南羿想起那日追逐自己的沈溟,他認為,沈溟的目的不在畫,而在那被他陰差陽錯救下并護送回家的孩子,确切的說,沈溟的目的是尋找跑到宮外的太子。
“莫非這畫真的出自璃王府?”姜南疏補充道:“那為何盜畫的賊會和東宮當街産生沖突?”
因着觀瀾港一戰,姜南阗對于沈溟情愫不同,“我覺得,沈千戶未必知道他抓了誰。我的意思是,到現在為止也未必知道。”他看向丁越,似有寬慰之意。丁越腦中卻萦繞了那日茶屋外兩屬兵的對話,心情并未好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