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十二,早朝各部官員呈報遺留或未畢事宜。諸事走向自有議案或大緻定論,乾澤帝聽完一耳朵,無需真的過問操心。吏部百官考績出了大概,乾澤帝私下已經知曉,朝堂上按下不表。此時節滿朝文武,均将重點放在冬遇大典,而這其中,最忙的當屬牽頭的禮部。
群臣心照不宣,早朝重頭戲,落在禮部趙榮木身上。趙榮木抖着山羊胡,聲音略略沙啞,看上去倒是比太仆寺丞更加仙風道骨。
“啟奏陛下,太仆寺近日就冬遇大典擇良辰吉日問天,以事為綱,神為目①,得天授意:臘月十五日天德在位,諸事皆宜,巳時開典,宴客,以為吉。酉時三刻,宜開壇祭祀,承天降福祉。”趙榮木雙手捧着拟好的大典章程。邱侶走下丹墀,接過那奏疏,跪呈給了乾澤帝。
這份禮部奏疏不經由督察員和内閣,而是直陳禦前,乾澤帝一一看過,問衆人:“諸位愛卿,聽了趙卿所言,可有異議?”
自古天地人文,凡大程讀書人都可演算一二,在朝在野精于此道者也并非屈指可數。隻是天家生辰以及阖宮裡妃嫔媵嫱等人的生辰八字,都秘密錄檔存于太仆寺,因而這份奏疏,朝中諸臣隻能在太常寺的章程拟定上挑毛病。
衆人無話,乾澤帝卻微微皺眉,看向了趙榮木。“趙卿,平日除了糾察百官,朝堂政務可有耳聞?”
這話聽着像諷刺,但是趙榮木仍然一臉坦然,答:“回禀陛下,臣不才,雖忝居禮部尚書一職,但朝廷諸事,臣亦時刻關注着,不敢躲懶。”
“既如此,那為何慶東鹽提司,會出現在這章程上?”
慶東淮城醒茶港鹽提司納蘭通,是蔚王趙瑭的小舅子,也是其在慶東主要勢力。二人狼狽為奸犯下盜換軍糧這樣的滔天大案,罪責剛剛定下,乾澤帝并不想過多提及。一幹人等多數尚在刑獄,并未處置。刑部在此事上也是按部就班,詳細事宜都先與内閣商讨完,再呈奏禦前。按理說,在冬遇大典這樣君臣同樂的重要日子,無人會再提及蔚王一黨,即便有不得不提的理由,也不會在早朝之上。趙榮木直接将涉案主犯編排進祭祀大典章程中,無異于忤逆聖意。
老臣趙榮木必定有自己的說辭,“陛下,冬遇祭典有一節謂之忏悔,實為國主或朝臣誠心表明過往之錯,誠心悔過,此一章程是祭典重要章程,不可馬虎。”
祭典忏悔,緣起于先朝國主,為了以自身為表率,在祭典當日宣讀罪己诏,君王尚且有過且能當衆自省,朝臣哪敢隻聽不做,紛紛于祭典之上誠表己過。一時傳為佳話,祭典忏悔一節也因此沿襲後世,本為治國之策,後來演化為章程。後世所謂忏悔,少有皇帝寫罪己诏書,多為内閣或司禮監秉筆粗略寫近年天災,或表黎民疾苦,求上天收回懲處,以帝王為首,滿朝文武齋戒禁樂禁宴禁酒,以祈福澤。
忏悔一節可大可小,若真拿出來說,無人敢明言要将這事一帶而過,走走過場。趙榮木開了這個口,可見今年冬遇大典,忏悔一節是有文章要做的。若為朝局社稷也就罷了,若是虛張聲勢又惹得龍顔不悅,趙榮木豈非要白白斷送自己的仕途?
乾澤帝倒是來了興緻,禮部平時悶聲不響,滿腹才華隻恨無用武之地,如今借着冬遇,好好施展一番,也十分能理解。于是乾澤帝面色祥和的點了點頭,語氣肯定的嗯了一聲。
展光前莫名有點煩躁,要知道納蘭通如今還在他的大理寺天牢關着呢。“宋大人,怎麼才能顯得不馬虎呢?不馬虎和這罪臣上祭祀大典之間,有什麼必然的聯系嗎?”
“當然有聯系了,納蘭通所涉案件,不用我多說,内閣、刑部和大理寺是最清楚的,一方面是江南水患中掙紮求生的百姓,一面是駐守暮北的十二萬大軍,連年災民把糧食上繳觀瀾倉,本以為是送到暮北軍手裡,到頭來卻被這等國之蛀蟲所截。而且這種事還不止一次兩次,而是自天元年間就一直發生。冬遇大典,正是一個好機會,給天下人一個交代。”趙榮木語氣平靜。
今冬諸多朝事的陰霾并未散去,隻是暫時壓下不提,此刻好像被重新被抖了一抖,又蓋在了奉天殿的瓊宇之下。
無人在意處,還有一個人已經被“觀瀾倉”“江南”“暮北”等字眼激得恍了神。
的确需要給天下人一個交代,軍糧案,含糊過去,不知會寒了多少百姓及邊關将士的心!
展光前更加不死心了,硬着脖子問道:“為何定是納蘭通?”咽下了後半句:為何不能是該死的蔚王?
邢部張松幾不可查的哂笑了一聲,但是展光前卻好像聽見了,他擰過頭,挖了張松一眼。張松忽然拱手道:“展寺丞,依我看,這人還真必須是納蘭通。”
展光前捏着笏闆,側目看他。
乾澤帝輕輕擡手,展了展袖口,君王的細微動作朝臣分外在意,張松也不敢賣關子,“軍糧案,納蘭通屬于罪魁禍首,自天元年第一次作奸犯科起,納蘭通就參與其中,若說忏悔,其罪從主犯,且納蘭通的身份……不僅僅是一個鹽提司那麼簡單。”
衆人皆知,雖說此案幕後主使是蔚王,但蔚王乃直系皇戚,且是乾澤帝破例親封的一字親王,讓他站上祭典忏悔,等于是在申斥乾澤帝。另蔚王如今狀态,已經不适合面聖,更不适合再出現在天下人面前。而納蘭通則是蔚王妃弟弟,蔚王的小舅子,罪同蔚王,也能代替蔚王。但此番話不可明說。
展光前在三司之列,怎會不知,但是有點想讓張松騎虎難下,佯裝糊塗,繼續問。“怎麼不簡單?”
“在朝為臣,在族為皇戚,又因為管着醒茶港要務,把持着慶東軍。且利用海港位置之便,将盤剝的鹽、茶以及軍糧藥材暗自開設互市。”
張松說到這裡,衆人豁然,兵部張啟慧道:“隻知納蘭通以權謀私其罪當誅,竟不知一個人,犯案可以犯得這樣全面而廣泛。”
朝堂上許多人颔首,忽然都覺得無人比納蘭通更适合做這個陳罪忏悔之人。
“不過最重要的是,身為大程朝臣,卻忘了自己忠于的人是誰,忘記根本,後面錯成什麼樣也不奇怪了。”内閣周岑道。
朝臣感慨聲四起,乾澤帝将禮部的奏疏遞給了邱侶,示意其宣讀。接下來就是朝臣就章程集思廣益的時間了。各中細節不表,無非所涉流程觸及到哪部哪科之時,在職官員會多說幾句。但是到了獻禮一節的時候,禮部沒有拟設名單。
邱侶念完,頓住。趙榮木立即行禮:“諸位大人,這最後獻禮一節,乃祭典最後一道章程,這獻禮的内容有所要求,看似選人,實則選祭祀祥瑞之士,而這進獻祥瑞之人最好是有功之臣,或是國士,能教朝野上下信服。恕下官愚鈍,滿朝文武,臣以為,這人選,實難抉擇。”
除了代表國祚祥瑞,趙榮木還有一點未言明,能夠成為終獻之人,其實就是保了至少十年的官運,此後官階隻會升不會降。至少乾澤帝在位之時,能保住在朝中的地位穩固。而因為趙榮木強調了忏悔一節,即是說此人要承授天意,申斥忏悔者,原諒所省之事。過了這一道流程,才可以憑借所獻之禮接收天降福澤。雖說忏悔之人變成了納蘭通,但是誰能代表這個申斥之人?此人能教八方拜服,卻又不能過于德高望衆。威壓過高,則有斥君之意。何止是禮部難抉擇,放眼整個朝堂,也無人敢自薦亦無人敢推舉。推舉任何人,都是給别人出難題,這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此舉關乎國運風水,一時間無人開這個頭。
乾澤帝笑了,“為難趙卿了。忏悔一節定得甚好,想必這最後一道章程,你也做了些設想,不妨先說來聽聽,你一個名都不拟,指望朕幫你,你也得做個抛磚引玉的态度。”
宋榮木支支吾吾,說了個名:“喬……喬太師。”
喬廣陵!
“這個人好,身在朝中卻不在朝局之内。”展光前點頭,内心嘀咕。又左右瞥了眼,見有人颔首,有人搖頭,意見并不統一。
“喬太師,行事潇灑無懼,尤其是在要事上總是頗為随意,把獻禮交給他,就怕他的獻禮……”吏部宋庸說着,搖了搖頭。
老人家話說得中肯,這确實是喬廣陵的毛病。
“确實啊,就怕獻禮全憑本性喜惡,反倒不能用來承接福祉,屆時就算喬太師舌燦蓮花,黑的說成白的,也無濟于事啊。”
“要麼,黃老太傅?”
“老太傅七十高齡,且遠在雙英城,來不及另說,老人家經不起颠簸了。”
“我看看,永益城中名流之士衆多,陛下前兩年禮遇賢士,不也尊過不少客卿嘛。”
“不可不可,尊為客卿乃陛下禮遇,身份尚且不論,真才實學多數不及詹事府學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