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張了張嘴,喉嚨裡卻像堵着一團浸透冷水的棉絮,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一滴滴滾燙的液體,毫無預兆地從眼角滑落,砸在腳下冰冷的地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印記。
她緩緩地,在宋滿身邊蹲了下來,沒有像宋滿那樣撲上去哭喊,隻是伸出手,輕輕地環住了宋滿劇烈顫抖的肩膀。
宋滿感受到那微弱的支撐和溫暖的懷抱,哭聲更加洶湧,反身緊緊抱住宋沅,将滿是淚水的臉埋進她的頸窩,淚水迅速濡濕了宋沅的衣襟。“阿姐……阿爺走了……阿爺不要我們了……”宋滿的聲音破碎不堪,充滿了被遺棄的恐懼。
宋沅的身體在妹妹的擁抱和哭訴中微微顫抖。她擡起另一隻手,一下一下,輕輕拍着宋滿的後背。目光越過宋滿顫抖的發頂,落在宋大山安詳卻毫無生氣的臉上。那雙渾濁卻曾給予她庇護的眼睛,永遠地閉上了。
她沒有哭出聲,隻有無聲的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一顆接一顆,滾落下來,砸在宋滿的頭發上,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這淚水,不為她失去的記憶,不為她未知的過去,隻為眼前這個沉默寡言、用盡全力給她一個“宋沅”身份、一個簡陋卻溫暖庇護所的老人。
為這份毫無血緣,卻厚重如山的恩情,無聲地訣别。
小小的屋子裡,隻剩下宋滿痛徹心扉的哭聲和宋沅壓抑到極緻的、無聲的悲恸。微弱的晨光,艱難地擠進窄小的窗戶,卻照不暖這滿室的冰涼。
宋大山的後事辦得很簡單。鄰裡幫襯着,在向陽的山坡上壘起了一個小小的墳茔。沒有墓碑,隻立了一塊粗糙的青石。宋沅用柴刀,在青石上刻下四個字:祖父宋公。每一筆都刻得極深,帶着沉甸甸的力道。
下葬那日,天空飄着冰冷的細雨,宋滿哭得幾乎虛脫,被鄰居大嬸攙扶着。宋沅穿着麻衣,站在新墳前,雨水打濕了她的頭發和衣衫,她卻渾然不覺。
她看着那抔新土,看着那塊刻着“祖父”的青石,眼神空洞又遙遠。寒風吹過,帶着松林的嗚咽,卷起她的衣角,獵獵作響。她的身影在凄風冷雨的山坡上,瘦弱單薄。
辦完喪事,回到那個驟然變得空蕩冰冷的家。宋滿仍舊沉浸在巨大的悲痛裡,整日恹恹的,眼睛腫得像桃子。
宋沅拿出了宋大山生前寶貝的舊木箱,箱子上了鎖,她用小小的銅鑰匙,打開了塵封的箱子:一把新的檀木煙鬥,棉布包裹着的一些銀子和幾串銅錢,最底下,壓着一塊邊緣已經磨損的粗麻布。麻布上,用燒過的炭條,歪歪扭扭地畫着簡陋的線條——那是柳溪鎮的大緻輪廓,其中一間小屋旁,畫了三個手拉手的小人。
宋沅的手指撫過那塊粗麻布,撫過那三個手拉手的簡筆小人,指尖下的觸感粗糙,卻帶着灼人的溫度。她閉上眼,将那塊布緊緊攥在手心。
良久,她睜開眼,眼神裡的茫然似乎被一種沉靜的、磐石般的決心所取代。她看向窗外,細雨初歇,天空露出一抹微弱的晴光。忘憂居的招牌,在她心中從未如此清晰。
“阿滿,”她的聲音有些沙啞,“收拾一下。我們……搬去鎮上。”
宋滿紅腫着眼睛擡起頭,茫然地看着她。
宋沅站起身,走到窗邊,望着後山那片在雨後顯得更加蒼翠的松林。松針的清氣仿佛穿透了冰冷的空氣,幽幽傳來。
“阿爺說,松樹經霜耐寒,是好東西。”她輕聲說道,更像是在對自己說,“我們……要努力生活,把忘憂居,開起來。”
她背影挺直。失憶的迷惘、失去庇護的痛楚、對前路的未知……所有的情緒都被她強行壓入心底最深處,沉澱成一種力量。
好好活着,帶着宋滿,帶着“宋沅”這個名字,在這柳溪鎮,釀一壺能忘憂的酒,成了她此刻唯一清晰的目标。
那個被遺忘的山谷雪夜,那個叫崔泠的過去,在巨大的現實面前,被暫時封存得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