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西斜時,青鈴在銮駕檐角輕晃。馬車碾過滿地黃葉駛入雲阙圍場,發出細碎的聲響。
琥珀色餘輝濾進窗棂,卻被懸着的軟簾擋了個幹淨。顧疏桐斜倚着軟枕,發間累絲金簪垂落的珍珠正掃過那軟簾上的流蘇,恰纏繞到了一起。
初芍和初蘭在一邊悄無聲息地幫着解開,生怕惹惱心煩意亂的公主。顧疏桐半閉着眼,心内惟餘不安。
皇家圍獵,怎會忽地召公主前去呢?顧疏桐已經十六歲,在場的外男又那樣多,實在是沒有這樣的道理。偏來傳話的宮人又是個嘴嚴實的,一問三不知,隻讓公主更衣準備外出。
莫不是發現了她今日偷偷出宮的事情,特來問罪的?
暮色初染上顧疏桐眉間花钿時,圍場旌旗已然在望。廣袖滑落,簾子重新合上,顧疏桐喃喃自語:“究竟是所為何事呢……”
随侍的初芍和初蘭心内亦惴惴不安,但還是寬慰道:“不論什麼事,到了便知,公主且放心吧。”
馬車已停,初蘭在一邊掀起軟簾,顧疏桐扶着初芍的手下了車。早有宮人支起蓋傘,執着雉尾扇,将戴着面紗的顧疏桐護送到帳前。
剛行至帳前,大總管高公公便迎了上來,看起來已等候多時。顧疏桐忙拉着高公公,悄聲問道:“公公可知父皇喚我所為何事?”
“皆因那烏國王子說他本國女子不限外出,個個又極善騎射,公主尤甚。語言挑釁,滿含攀比之意。”時間緊急,高公公隻得長話短說,“其餘的,殿下進去便知。外使在前,公主切記一切言行皆與大甯息息相關,莫失了分寸。”
顧疏桐還有些沒有反應過來,便被高公公帶着進了帳内。帳中似乎坐了不少人,顧疏桐并不敢亂看,忙低頭斂袖,行了跪拜禮,說道:“兒臣奉召觐見,叩請陛下萬安,母後金安。”
“起來吧。”皇上垂着眼,打量着面前與亡妻唯一的孩子,似乎欲言又止,最後隻是開口道,“宸岚啊,坐到你母後身邊去。”
顧疏桐起身後微擡着眼皮,依言緩緩坐至許皇後的身邊。許皇後案前懸着珠簾,将前方的臣子們擋了個七成,隐隐約約瞧不真切。
顧疏桐終于放下心,雙手攀住許皇後的胳膊,小聲道:“母後,父皇為何召兒臣啊?”
許皇後先是看了皇上一眼,顧疏桐順着視線瞧過去,這才發現皇上右邊竟有一個空位。還沒想明白那空位是為誰準備的,便聽見許皇後低聲道:“那烏國使臣與公主晨起便到了,可那王子今日哺時才趕來觐見。席間又極力賣弄他國民風開放,女子地位崇高,言辭間對吾國多有折辱。你父皇看不慣他那輕狂樣子,便将你召來了。此事本與你沒什麼關系,你也不用做什麼,隻安心看你的便是了。凡事有母後在呢。”
外國臣子觐見不但遲到了半日,還挑了個午後這樣不合情理的時間,顯然是在挑釁。可烏國與大甯風俗本就不同,縱然烏國王子賣弄又如何?不理便是了。再者,烏國與大甯國力相當,彼此都敬對方三分,少有不睦。烏國王子年輕,倒也罷了;父皇素日也不是沉不住氣的人啊,今日是怎麼……
“還有那蕭少将軍,跟喝了假酒似的。烏國王子一說他國女子善騎射,他便上了鈎,說宸岚公主文韬武略樣樣在行。烏國公主王子便說想見見,如此幾番下來,你父皇騎虎難下,不得不将你喚了過來。”
顧疏桐沒太懂許皇後那句“喝了假酒”是什麼意思,不過她早已習慣時不時冒出一句奇怪話的許皇後了。
她倒是沒想到蕭清淮這樣講義氣,真的将她的話放在了心上,冒着這麼大的風險助她合理出宮。雖然能不能參與秋獵還未可知,可都出宮了,離成功還遠嗎!
顧疏桐滿心盤算着到時要怎樣混進秋獵,渾然沒在意帳中人都在談論些什麼。直到帳内響起清脆女聲,顧疏桐才猛地回過神來。
她擡眸望去,正見一穿着異域服裝的姑娘立于中間,背着把瞧着就很沉的弓。那姑娘看起來與顧疏桐差不多年紀,個子似乎也差不多,眉目間卻比顧疏桐多了幾分英氣。
那姑娘旁邊站着個侍從,正在禀報今日所獲。那一長串的數字,聽得顧疏桐也不由得驚訝。
“真是厲害……”許皇後在一邊贊歎,“獵了這樣多,同齡人裡也就蕭少将軍和你三哥比她多些,果然極善騎射啊。”
顧疏桐尚未回答些什麼,帳中又響起了一道略顯低沉的聲音:“陛下切勿見怪。小王就這一個妹妹,難免對其寵愛些。若有得罪,望陛下寬恕。”
隔着層珠簾,顧疏桐瞧不清那說着話的烏國王子。可是她怎麼也沒想到,這王子竟說了一口好官話。若非那番話,顧疏桐還以為這是哪個漢人呢。
“公主也沒說錯。論騎射,朕這幾個兒子,皆不敵她。公主拔了頭籌,自然是要賞的。來人,将那錯金弓賜給烏國公主。”
衆随侍大臣皆在那陪笑,滿口“公主骁勇”“良弓配巾帼”之類的話。烏國公主笑了笑,操着口不太流利的官話說道:“多謝陛下賞賜。我與哥哥聽聞甯國公主美名已久,一直想領略領略宸岚公主的箭術,見識見識‘大甯第一位精于騎射的公主’。方才聽說宸岚公主也到了,我就匆忙趕了來,不知今日可否一見?”
這話說得客氣,卻又多有不敬。再加上之前烏國王子說的那番話,在場的人都瞧了出來——這分明是在挑釁。
可偏偏他們竟沒什麼話好說。若說兩國風俗不同,公主不便出面,倒顯得大甯過于封建了,一下子輸給烏國一截;可若真的讓公主出了面,誰知道這烏國公主安的什麼心思。
“公主快言快語,倒與宸岚脾性相似。隻是《老子》有雲:‘大音希聲,大象無形’①,宸岚謹遵禮法,不愛在外人面前展示什麼。”許皇後最擅的就是四兩撥千斤,此言一出,倒讓烏國公主怔了怔——她不太懂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皇後此言倒是言重了。希爾達本意也就是與宸岚公主切磋一二,互相進步,何來展示賣弄一說?”烏國王子笑了笑,隔着那層珠簾,倒像是與顧疏桐對視上了。
“是不愛,還是不敢?”希爾達這會兒回過味兒來了,有些不高興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