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宮途中,二人雖近在咫尺,卻一路無話。直至馬車停駐天樞閣院中,顧疏桐垂眸俯視着立于馬凳旁、靜候攙扶的蔺寒枝,輕歎道:“大人既精于推演,可否為本宮蔔一卦,窺一窺日後歸處?”
“公主乃天命所鐘,歸途自有天意定奪,豈是微臣妄言可渎。”蔺寒枝神色沉靜如水,隻将手臂穩穩遞前。
顧疏桐低笑一聲,徑自扶了廂壁下車,倒将蔺寒枝晾在一旁。蔺寒枝神色未變,默默将手收回後略微整了整衣袍,便跟在了顧疏桐身側。
待二人并肩步入内殿甬道,顧疏桐方又啟唇:“本宮的去處是天機,那蔺卿自身呢?蔺大人……可曾為自己起過一卦?”
“不曾。”蔺寒枝微微搖頭,面色沉寂,“蔔者,不自蔔。”
“也是,”顧疏桐唇角笑意更深,狀似無意道,“聽聞大人年少通玄,尤擅易理。如今貴為國師,前程錦繡,自是無須憂心未定之事。隻是……”
她話鋒一轉,眸光微側:“府上怎隻見慕大人一位?蔺卿尚未娶妻,便不與父母同住了嗎?”
“家嚴家慈遠居别地,微臣孑然入京,幸得恩師收容,方有栖身之所。”
“哦?大人是何時入京的?”
“約莫……四五載前。”蔺寒枝腳步微頓,側首看向顧疏桐,語意悠長,“公主似對微臣私隐……頗為關切。”
那“私隐”二字咬得格外清晰,顧疏桐豈會不明其揶揄之意?隻是,她素來不以為忤。
顧疏桐神色坦然,颔首莞爾:“昨日初見,本宮便覺與大人投緣,竟似十分親切。何況大人才具非凡,今日又幫了本宮大忙,多關切幾分,亦是情理之中。”
言語間已至内殿。蔺寒枝親奉銅盆清水供公主盥面,正欲告退,身後忽又傳來顧疏桐清越之聲:“縱有‘蔔者不自蔔’的鐵律……經年累月,大人難道就從未動念,想窺破一回自身天命?”
好奇過麼?
自然。
甚至,那數年前卦象昭示的“天意”,正絲絲縷縷應驗于他命途軌迹之中;甚至,慕遂早年間為他所蔔,卦卦靈驗。蔺寒枝早知宿命,卻仍在執拗相抗。
“時辰不早了。”蔺寒枝最後隻答了那麼一句。
不多時,顧疏桐已更衣如初,從内殿走了出來。她擡眸便見蔺寒枝正坐于案前,手中翻閱着那卷足有一尺厚的古籍。二人視線無聲交彙。
“今日之事,多謝蔺大人。”顧疏桐啟唇道。
“公主言重。”蔺寒枝目光仍落在書頁上,并未擡首,“殿下親臨天樞閣,既開了口,微臣豈敢推诿。不知可有人随侍在外?”
“自然。”顧疏桐答得幹脆。
“如此,微臣便不送了。”蔺寒枝指尖在書脊上輕叩一記,語帶一絲不易察覺的倦意,“半日蹉跎,還有許多未曾整理,還望殿下恕微臣失禮。”
顧疏桐應了一聲,轉身離去。殿門在她身後悄然合攏。
待那腳步聲遠去,蔺寒枝方才擱下手中書卷,起身緩步行至窗邊。
暮色昏沉,窗紗如霧。蔺寒枝的目光穿透那層薄绡,落在正悄然翻越宮牆的栗紫身影上。那一瞬,他指間狼毫險險脫手墜地。
顧疏桐其人,于他而言,原不過是流言蜚語裡一個模糊的剪影。即便命數糾纏,蔺寒枝也沒有對她有過半分好奇。
可那些轶事廣為流傳,蔺寒枝“被迫”聽了不少,總覺隔霧看花,飄渺難尋。
然這兩番際遇,卻将那層層疊疊的傳言撕開了一道口子,讓他得以窺見其下的鮮活真容——
是矜貴的,亦是翻越宮牆的叛逆;是聰敏的,亦是言笑晏晏的親和……
顧疏桐此行當然不會真命人跟随,這一路走來也不會讓人知曉。縱使這天樞閣不算外朝禁地,她也斷不會輕易留下今日行蹤的明證。
她已經利落地翻了出去,蔺寒枝望着那早已消失的栗紫衣角,一并看見了自己遣去悄悄護送公主回宮的宮人。
是以,她初時那番挾勢之言,不過虛張聲勢——這層算計,蔺寒枝心中洞若觀火。
然他終是自蹈彀中,應了這場邀約。
他實在是想看看,顧疏桐究竟想做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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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時三刻,萬籁俱寂,檔案房内隻聞紙頁翻動的窸窣聲。許南春擎着一盞燈,昏黃的光暈勉強照亮顧疏桐在架前翻找的身影。
“天乾二年……肅瀛……仕淩元年……” 顧疏桐指尖劃過卷宗上的年号印記,低聲念着。
許南春心中納罕:顧疏桐今日行蹤成謎,大半日不見人影。一回宮便匆匆尋了過來,問她可知皇上日常的書信存放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