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臨死前有回馬燈。
在爆炸的瞬間,天崩地裂,卻沒有意料之中的疼痛,而是整個人都像是陷入一朵棉花裡面,又軟又昏沉。
他的腦海裡,像是有一個投影機,被按動了開關,然後一幀又一幀,或模糊,或清晰的話畫面紛至沓來。
他先是看見了自己的家。
他幼時就離開懷城,去往京都,離開家的時候,他的父親母親還有妹妹站在門口的那棵山茶花樹下。
父親溫文爾雅,身上總是帶着清苦的藥味,眼含期許:“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1】。吾兒,國難當頭,汝當去矣!”
母親嬌俏動人,喜歡穿一身紅衣,淚眼婆娑:“去吧,清許,我知道你的抱負,所以不會挽留你。但娘也希望你知道娘的愛子之心,所以無論在哪裡,身處何時何地,都千萬保重自己。走吧,别回頭,去京都吧,找到救國的辦法,我們大安才能真正的安甯!”
他的妹妹還這麼小,隻到他的大腿,手裡拿着藤球,淚眼汪汪地看着他,邊哭邊大個:“哥哥,哥哥,快快……快快回來,靈兒想你……”
小小的他,背着包袱,朝着父母跪下,磕了三個響頭,字字铿锵:“絕不忘娘親爹爹的教誨!”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2】。”
“林渠此生,不負蒼生,不負百姓,不負天下!”
便隻能辜負自己的父親和母親了。
于是此一别,就是永别。
懷城是他做夢都想回到的地方,因為那裡是他的故鄉,他的家在那裡,他的親人也在那裡。
而京都是他夢開始的地方,因為那裡承載他的所有抱負,他的一腔熱血,全部都付諸在那裡。
革新變法,尋求救國之策。
他們日夜兼程,他們嘔心瀝血。
他用盡自己畢生所學,可他還是看不到王朝的未來。
他自學西洋語,閱讀無數西洋文獻典籍,試圖從那枯燥的書本裡拼湊出一個,他從來不曾見過的全新的世界和時代。
可知道的越多,明白的越多,看到的越多,就越崩潰。
這個腐朽的王朝早就被曆史的洪流沖塌了,外面的世界早已經進入另一個時代,而他們卻還在原地徘徊着。
記憶裡的自己,在燭火下,逼迫着自己讀下一個又一個晦澀難懂的文字。
從天黑到天明。
當時的林清許并不覺得苦,他隻知道,自己多看一點,多知道一點,多學一點,就多一絲希望,就能有人少受一點苦,少走一點彎路。
可惜,沒人會在原地等他們。
于是京都城破了,皇帝帝師殉國。
再然後,林清許輾轉去過很多地方,也曾擔任過一些小政府裡的職位。
可那些人并不重用他,将他的話當作玩笑,隻顧着在着亂世之中謀利,不顧及百姓的死活,更不在乎西洋人在九州大地上燒傷搶掠,隻想在這片土地上,圈出一片世外桃源。
可當西洋人的皮鞋踏上九州大路的那一刻,九州所及,便再也沒有了世外桃源。
隻可惜他們看不見,拎不清。
于是全都以無奈收場。
林清許就像是懸在鋼絲上一樣,一次又一次的打擊,讓他幾乎搖搖欲墜,理智的弦幾乎快要繃斷。
如履薄冰,如履深淵。
可真正讓林清許變成如今這個模樣的,還是全家被屠戮。
林清許早已忘記自己是怎麼趕回懷城的,隻知道自己抱着父母妹妹的骨灰,跪在程家舊宅的那片廢墟上,眼淚半點也流不出來,像是失了魂魄,坐了整整三天三夜,直到昏死過去。
那時候的林清許,又哭又笑,瘋了好久。
直到柳香芸來到,将林清許從屋子裡拽出來,将他的頭按在院子裡的荷花池裡,又狠狠地扇了他兩巴掌,林清許這才清醒。
“林清許,你的傲骨呢,你的抱負呢?他們死了,你就該為他們報仇,而不是成為一個瘋子!林渠,你給我睜開眼睛看看,仇人笑着呢,他們沒有得到報應,你敢瘋嗎?你能瘋嗎?你有資格瘋嗎?”
“師父師丈在天上看着你呢!那些枉死的人在天上看着你呢!”
“他們一日不得安息,你敢死嗎?”
柳香芸算是林清許半個師姐,是他母親最得意的弟子,也是她替程家夫婦收斂了遺骸。
她說的這些話,字字真言。
林清許不敢瘋了。
他可以死,但在此之前,賀家要先死。
于是一片混沌朦胧之中,他掙紮出一絲的清明,将那最後的理智,重新懸挂回刀尖之上。
他本以為自己餘生再看不見光,以為自己這輩子大概就這樣了,可當真到了彌留之際,腦海裡往昔記憶如雪花片般,紛至沓來,當往事依次閃過,最後停留的地方,竟然是在那昏暗的房間裡,那閃爍的燭火下有一個楚非晚,低聲對他訴說着。
“林清許,你要長命百歲。”
于是滿腹仇恨之中,那懸在刀尖上的理智,被溫暖的包裹住了,終于不再搖搖欲墜。
滿目瘡痍的大地,生出來一朵一朵稚嫩的鮮花,是最純真的顔色。
他腦海裡,全都是楚非晚的模樣。
輕佻浪蕩的,嬉皮笑臉的,死皮賴臉的,威嚴不容侵犯的……
亦或者是狡黠的,狼狽的,委屈的,難過的,擔心的,生氣的……
直到現在,林清許才明白,其實他早就不想死了。
他在人間有了牽挂。
他喜歡楚非晚,想要同他在一起。
他也不能死。
因為楚非晚會哭的。
因為自己答應過楚非晚,會等他回來的。
因為自己想要和他白頭偕老,永生不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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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國七年十月初九,西洋人強攻懷城,林渠率趙達等人,死守懷城三天三夜,終于等到靈州沈驚雪率兵支援,當日子夜,楚非晚率兵趕來支援,青州援軍随即而至,三軍齊力,合圍西洋軍,大勝。
“清許……清許……”
楚非晚不顧才打完仗後的滿身狼狽,滿身血污,跌跌撞撞地來到醫院,進門時,還因為沒注意門檻,絆了一跤,幸虧被人扶住,要不然鐵定摔個狗啃泥。
這位千軍萬馬面前不動聲色的将軍,早已經潰不成軍,雙眸血紅。
“你别急。”沈驚雪扶住楚非晚,低聲道。
楚非晚擡頭看見是熟人,立馬也顧不得什麼了,問道:“林清許呢,就是林渠,他在哪裡?我得去見他。”
看見楚非晚近乎崩潰的模樣,沈驚雪連忙道:“你先放心,他還活着,我這就帶你去見他。”
說着,将人領着去了林清許的病房。
原先被楚非晚好不容易養出來的肉,如今全被折騰沒了,臉色煞白,毫無血色,瘦骨嶙峋,林清許安靜的躺着,若不是胸口還有些起伏,甚至感覺不到人是活着的。
他的渾身被纏滿繃帶,像是個易碎的瓷娃娃,下一秒就要碎掉了。
沈驚雪解釋道:“我比西洋人晚來一步,彼時他們已經攻破懷城,他們為了逼出林清許,就往懷城投了炸彈,正好落在他們的面前,将整座樓都炸的四分五裂,人基本上都死光了。林清許還活着……有人拼死護住了他,但我不認識是誰。”
楚非晚跪在林清許的床前,用臉頰貼着林清許的手心,像是一隻被遺棄的大狼狗,哽咽着。
但沈驚雪知道他在聽,于是繼續說:“清許雖然學過一點武功,但都是強身健體用的,以前在京都城好生養着,才和平常人一般無二。可這些年來,身體心理都遭受着巨大的打擊,如今又死守三日,身上添了不知道多少傷口,雖然勉強保住性命,多多少少都有損壽命……如今更是陷入昏迷,也不知何時能醒來,所以我希望你能做好心理準備。”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隻要他能活着,我總會找到辦法的,我總會讓他長命百歲的。”楚非晚情緒緩和下來,抹了抹眼淚,緊緊地盯着林清許,生怕一眨眼,人又沒了,“我會治好他的,我會讓他好好的,沒有人能把他從我身邊奪走。”
沈驚雪:“你們一定會的。”
楚非晚:“謝謝你。”頓了頓,又道,“隻是你為什麼這麼幫我們?”
沈驚雪搖頭:“為公,他死守懷城,護衛青州,乃是英雄。為私,他是我的小師弟,我不能眼睜睜看他去死而袖手旁觀。為天下,他是師父最得意的門生,是可以颠覆天下的無雙謀士,我得護着他。”
“當然,其實最重要的一點是,我不希望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再次重演。”
楚非晚隻知道沈驚雪是顧司令的好友,自從留洋歸來,就暗中研究軍事武器方面的事情,這些年來,秘密待在靈州那邊,從未露過頭,隻是沒想到,懷城的事能驚動他,還派人支援。
原來,沈驚雪竟然是林清許的師兄。
隻是發生在沈驚雪身上的事情又是什麼?
沈驚雪隻是笑盈盈地搖頭,用手指指了指床上的林清許,提醒道:“他快醒了。”
楚非晚立馬被吸引住目光,過了大概半分鐘,楚非晚看見林清許的睫毛顫了顫,眼皮動了動,似乎在拼盡全力地想要睜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