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頓飯吃到晚上九點,把教授送回賓館後,王玉儒直奔實驗室,在Riccardo的學生中逐個排查。
網站上能搜集到的信息有限,但基本可以鎖定一個可疑人物——叫Albert,也是意大利人,師從Riccardo,兩年前才開始有的文章産出。
從論文最後的照片來看,是個長相清秀的男生。
王玉儒嘗試着向Albert的郵箱發了封郵件,說自己很想跟着Riccardo做科研,詢問他目前感受如何。
意大利的時間還是下午,很快王玉儒就收到回信。回信裡介紹了Riccardo的研究方向,并中肯地評價了教授過人的學術能力。
但是信件的最後,Albert附了這麼一句,大意是——如果真的很想跟Riccardo做科研,線上交流即可,不建議來米蘭進行交換學習。
這句話把很多隐藏的疑點都串聯了起來,使王玉儒更加确信Riccardo背後的不正常之處。
心尖一陣發緊。
所謂機遇,不過是另一塊枷鎖而已。
原以為熬到了出頭之日,現在來看不過是淪為了邪惡高層之間的博弈的籌碼,像一個多次利用的玩偶,輾轉于不同人之手,消耗着它本就不多的價值。
無趣至極。
二十年的寒窗苦讀像是一場低俗遊戲。
王玉儒低着頭,腦子裡空蕩蕩的,他也不知道該想什麼,該做什麼,好像無論自己怎麼想怎麼做也難以逃脫破敗的命運。
電話就是在這個時候打來的。
他翻開手機看了眼,是翟悉,于是拿着煙來到逃生通道,接通了電話。
“哥!我數學考砸啦!”
這聲音實在雀躍,不像是考砸的模樣,王玉儒眨眨眼,遞到嘴邊的煙都忘了吸。
“沒出成績之前什麼都說不準……”
“真的,我就是考砸了,最後兩道大題都沒做出來,”翟悉好像被點了穴,整個人不亦樂乎,“但是你知道嗎,媽她居然跟我說沒事兒,一句都沒兇我!爸還回來了,陪我在考場旁邊住的酒店。”
王玉儒無可奈何地笑了笑。
真是個小孩子。
“住酒店還習慣嗎?”他問。
“還行,”翟悉語音轉視頻,“你看,是這種小公寓,這邊是陽台,我睡這張床,爸睡這個。哦,他怕打擾我複習就出去轉會兒了。”
王玉儒把煙掐了,才點開了視頻:“環境很不錯。”
“你猜一晚上多少錢?我都驚呆了。”
“四百。”王玉儒說。
“一猜就準?你一點都不給我迂回的空間,”翟悉盯住屏幕,表情凝重地瞪了幾秒,忽然撲騰起來,“你抽煙了?我隔着屏幕都聞着味兒了!”
王玉儒笑起來,擡手扇了扇那些還沒散開的白煙:“抽了半根。”
“你别抽煙了,你去給我上香吧,”翟悉越說越帶勁,“餘停他爸還專門去廟裡給他祈福,他媽還準備了鮮花,他考完一科出來就送他一束,這家夥也是會搞,把花都攢了起來,要等到大後天考完一起拿去給他喜歡的那個女生表白。”
聽着這些年輕的故事,王玉儒感覺自己的身體都變輕了。他順着翟悉的話問:“媽沒給你準備花嗎?”
翟悉抿了抿嘴:“我還暗示她了,她說那不實用,不如省下來那錢給我買倆鵝蛋吃。”
“所以你來暗示我了?”王玉儒無意間瞥到右上角那塊鏡頭,視頻裡的自己笑得很陌生。
翟悉捂着臉笑倒在床上:“我服了服了!你能不能長幾條浪漫神經啊?直接送就行了喂,拜托不要問!”
“好,”王玉儒跟着他笑出了聲,“餘停考完試去表白,你沒什麼安排嗎?”
“暫時沒有呢哥,”翟悉拖着下巴,整張臉怼在手機上,“你要不要考慮約一下我。”
王玉儒沒懂他意思:“什麼?”
“我生物中午就考完了,下午還有地理也沒法回學校收拾東西,”翟悉的嘴角不經意地翹了一翹,“所以啊,不打算帶我出去玩玩嗎?”
能感覺到翟悉異常振奮的情緒,王玉儒不想拿高考掃他的興,就學着他的模樣,笑着點點頭:“可以,想去哪。”
“想去——”翟悉眼睛忽閃忽閃的,“诶,我們去幫餘停表白吧?”
那不就成了翟悉帶他玩了,想到這王玉儒笑意更甚。這種比較青春的活動他整個生平都還沒參與過,學生時代除了學習就是學習,補上一些欠缺的遺漏似乎也不錯。
所以最後他眯了眯眼,說:“好啊。”
翟悉的自覺還算沒有消失殆盡,聊了二十分鐘就嚷嚷着要挂電話去學習了,明天還有英語,他得再培養一下語感。
“好,考試加油。”王玉儒挂斷了電話。
他很難一下子從那種歡脫的情緒中抽離出來,手機兩分鐘後熄屏了,他才想起明天還要陪馬允森和Riccardo爬山。
心情逐漸平靜。
他感覺自己現在的狀态就像是——麻了,對于這些陰謀陽謀和你争我搶,絲毫不會有厭惡或是痛恨,他允許這樣的事發生,但也隻止于隔岸觀望,而非踏入這場泥潭。
不知道是放下還是釋然,亦或是強行壓制住了自己的情緒,當天晚上王玉儒回宿舍什麼也沒想就睡了,雖然做了許多很累的夢,但醒來卻什麼情節也不記得,隻感到腦子脹脹的,像是不同觀念鬥争過的戰壕。
起床,穿衣,刷牙,洗臉。他機械地做完這一切,步行來到八橋山腳下。
馬允森讓他九點鐘就來等着,但王玉儒一直等到接近十一點,他那個不守時的老師才帶着Riccardo出現在他的視野裡。
“See you again.”
Riccardo眯着眼睛微微笑,朝前伸過手來。
王玉儒禮貌地鞠躬,回握住他的手。
但下一刻,他就感覺到掌心的手指在蠕動,不輕不重的摩擦把胃裡的蛆蟲喚醒,讓人頭暈惡心還想吐。
王玉儒笑着縮回了手,轉身帶路:“Let's go this way to climb the mountain.”
登山的過程還算正常,除了偶爾能瞥見Riccardo的眼神在他的腿彎上下流連,這令王玉儒感到惡心。
像是被人供起來的觀賞品。
八橋山沒有多少可以介紹的東西,王玉儒把準備的稿子背完就開始裝聾作啞。
他也就起到了一個陪襯的作用,剩下的時間基本上都是馬允森在和Riccardo溝通,兩個人聊着各自的學術進展,正聊得火熱,突然間Riccardo叫住王玉儒,說了個課題,問他有沒有興趣一起做。
“No, thanks.”
王玉儒說完這句話,看到馬允森的臉都鐵青了。
沒怎麼學過拒絕别人,他心裡有點發怯,連忙找補了幾句,說自己不了解那個方向,怕給教授添麻煩,希望教授理解。
馬允森也幫着向Riccardo解釋了兩句,Riccardo沒有追究,擺擺手這件事就一帶而過了。
稀裡糊塗地把這一天敷衍過去,王玉儒終于洩了口氣。
明天學術彙報有好多學院領導參加,絕對出不了什麼幺蛾子,隻要撐到明天晚上把Riccardo送到機場,馬允森給他畫的這塊大餅就可以徹底土葬了。
王玉儒吐了口氣,停下小電瓶,盯着對面紅燈的倒計時。
時間還長,他拿出手機打開胡亂翻了翻,又關上。
頭頂上籠着一片怅然,他歎了口氣,為這段時間的竹籃打水深感惋惜。
但惋惜過盡,還沒消耗完全的期待又隐隐地泛上來。
綠燈亮起,開始通行倒計時。
王玉儒轉動把手,穿過十字路口,又沿街行駛了兩三分鐘,手機鈴聲乍然響起,喚醒了他沉思的憧憬。
翟悉給他打電話了。
他把車停在路邊,習慣性地接起,那聲脫缰般的“哥”在他耳邊煙花一樣炸開,他才回味到了一陣歡喜。
王玉儒應了一聲,腦子裡忽地發懵。
他不能确信自己是更清醒了還是更糊塗了,但他能确信一點,剛才浮現在胸腔裡的熱望,不止是針對于機會和未來,還有一份,是源自于翟悉的歡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