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成功嗎?”王玉儒問。
翟悉呵着氣,嘻笑兩聲:“八九不離十。”
兩人跟門衛似地守了幾分鐘,忽然翟悉手機亮了,他拍拍王玉儒的肩膀:“準備了。”
隔簾被拉開,卡座裡坐着的少女驚異地看向來者,似乎反應過來什麼似地,輕輕地把手指搭在嘴唇上:“你還……”
燈色比較暧昧,襯得餘停臉上的表情很精彩。
他像個中轉站一樣,把送來的鮮花依次往毛可芯懷裡塞。
毛可芯被這麼多人圍着不是很自在,翟悉見好就收:“我跟我哥先去二層待着。”
咖啡廳二層人不多,聽不到環境音樂,空調冷氣也不是很足,攢了很多悶悶的暑氣。
翟悉和王玉儒在角落的位置落座,坐下沒說兩句,咕噜噜的腹鳴就從翟悉肚子傳來。
“這回我請你,”翟悉超級驕傲地揚起下巴,“我有三百塊,随便點。”
看他發豪橫才一樣的神态,王玉儒繃不住笑了:“點個套餐吧。”
翟悉掃了下桌上的二維碼,翻了一會,敲定:“那就這個意式浪漫二人餐吧。”
“可以。”王玉儒點點頭。
午餐在十分鐘後陸續上桌。
翟悉啃着牛排看消息:“怎麼還沒結束,該不會要寄了吧?”
“可能女生答應完,就直接在樓下吃午飯了。”王玉儒推測。
“哦,應該是這樣,”翟悉叉了一口沙拉,砸吧砸吧臉色開始發苦,“怎麼隻有草味兒。”
“這兒有蘸料。”王玉儒把小碟遞給他。
“哦哈。”翟悉被自己蠢笑了,幹脆借着這股蠢勁兒,又開了個玩笑:“哎你說,我那束花閑着也是閑着,要不也趁這個機會,去跟你師哥表個白?”
“……”王玉儒的五官短暫地扭曲了一下,但立馬歸于常态——
他的手機鈴聲震破了所謂的“浪漫二人餐”,也毀掉了眼前這得來不易的輕松。
“導師”兩個字讓他有種活人微死的冷感。
“我出去接個電話。”王玉儒抓起手機,離開卡座。
這一天遲早會來,王玉儒早就安插好了心理防設。
但是聽到馬允森怒到要上房揭瓦的聲音,還是有種精分的錯覺。
“我限你十分鐘之内來我辦公室一趟,”馬允森氣得聲音都在發酵,“給我解釋清楚為什麼Riccardo教授跟我終止這次合作。”
王玉儒兩眼一閉,深呼吸:“好的,老師我馬上來。”
手指尖發麻。
他折回到翟悉身前:“老師找我有點事,我先走了。”
“哥我……”翟悉欲言又止,扔下刀叉站起來,“你還回來嗎?”
“不一定,”王玉儒從餐桌上的零食盒裡拿了顆薄荷糖,用牙咬開包裝袋,眼神掃過翟悉臉上才注意到他的擔憂,于是迅速低下頭去,“下午讓爸幫你去收拾行李吧。”
“下午得六七點呢,也沒有時間嗎。”翟悉看着他。
“不好說,”王玉儒灌下去半杯水,擡手抹了把嘴角,“先走了。”
他打車回到學校也得20多分鐘,到學校門口時,已經遠遠超出馬允森火山爆發最低防線。
說白了,他就是來受死的。
已經有了這個覺悟,就不會再心驚膽顫了,正如視死如歸的人對這個世界已經脫敏,剩下的就隻有機械地重複着行走的動作。
站在馬允森的辦公室門外,王玉儒擡手敲了敲門。
“進。”
王玉儒推門而入。
“你還有臉來。”馬允森臉色陰鸷。
王玉儒老實地站着,不敢吭聲。
“我跟Riccardo這麼多年的交情,送你去他那兒是給你賞臉了,你還有膽不去?”
王玉儒現編理由:“老師,我家裡人不支持我留學。”
“那你家裡人就都是你前進路上的絆腳石,你管他們幹什麼?我的科研經費就是再供十個學生去都不在話下,”馬允森氣得眼角抽抽,“現在說這些都沒用了,當初他看了咱們組那麼多學生的照片就看中你了,我還信誓旦旦向他承諾說送你去,結果你轉頭就給我使這麼一絆子,讓我成了一個言而無信的人。”
王玉儒小心地喘着氣,不作聲。
曾經他聽到這些話或許會感到愧疚或自責,但現在,明白這個世界的運作邏輯之後,沒了濾鏡,這些話就變得無聊和可笑。
也許是王玉儒病焉的态度起到了作用,馬允森耍完一通脾氣後,還“好心”給他台階下:“得給我反饋懂不懂,不要自作主張,凡事都要和我商量。”
王玉儒慎重地點點頭。
“這樣,我的損失就不讓你賠償了,你下午去幫我辦個事兒。”
眼皮變沉重就是在一瞬間的事兒。
王玉儒早有預感,下午不會是挨批這麼簡單。
馬允森從腰帶上取下鑰匙,打開了辦公桌最右下的那層抽屜,拿出來一個皮夾包。
“下個月咱院的領導班子就要換屆了,”馬允森把皮夾推到王玉儒面前,“幫我拉拉票。”
王玉儒一時間沒反應過來,直到馬允森打開皮包,擺出一排購物卡,看到眼前這幕,他大腦哄地一下原地爆了。
“這六張,是兩萬額度的,給院長副院長還有兩個書|記,剩下的我等會給你個名單,你幫我給送過去。”
王玉儒的詫異轉瞬即逝。他幾乎立刻就接受了送禮這件事情的存在,也幾乎是瞬間就接受了自己同流合污的事實。
“好的老師。”王玉儒收起桌上的卡片。
“這方面的東西應該就不用我再教了吧?找沒人的時候給,得說清楚是我送的,但是不要提關于競選的事兒,就說謝謝他這麼長時間以來對我的關照,”馬允森喝了一口茶,然後意味深長地看着王玉儒的眼睛,“你給我辦事兒,其實也是為了你自己,咱們的團隊壯大起來了,你也是受惠者。”
他諄諄善誘的樣子,充分展現了什麼叫做喜怒無常。
“知道了老師。”王玉儒拿着皮包,靈魂出竅一般遊蕩出馬允森的辦公室。
送禮并不是個好差事,他一下午來回輾轉了十幾趟,才基本上把所有卡片都送了出去。
除了兩個堅持不收禮的導師外,大部分人都心安理得地爽快接納。而且層次越高的領導越會給自己找理由,比如院長說的就是:“按理說我不能收這個,但我不收下,你回去給你老師交代起來也很為難。”
把剩下兩張卡還給馬允森,又聽他陰陽怪調罵了一會,今日任務終于完成。
腦殼裡燒了香似地雲霧缭繞着,隐隐作痛。
他看了眼時間,六點鐘。
煙熏霧缭的思緒被吹散,遂後浮現出翟悉的身影。
他打開手機看了看,王宇在相親相愛一家人群裡說快到十八中了,看樣子翟悉還在收拾行李,他這會兒閑下來也沒事,正好去幫幫忙。
中學裡處處都洋溢着汗臭和腳臭的味道,從校門到翟悉教室這一路,王玉儒和許多的高中生擦肩而過,聞到的都是這樣一種酸臭和糜爛的體味。
但他們一個個卻都是那樣精神熱烈與青春盎然,而他剛好相反,光鮮的外表下是一堆爛掉臭掉的雜燴。
快到高三九班門口時,他看到了翟悉。
他弟正把櫃子裡的書往編織袋裡塞,他走過去,幫忙把編織袋撐開。
翟悉轉頭看到他的那一刻,整張臉都亮了起來:“哥你來啦!”
王玉儒嗯聲:“來幫你收拾東西。”
“我還一直在想你是不是不來了。”翟悉笑着,把寫滿筆記的輔導書一沓一沓放入編織袋。
“忙完就來了。”王玉儒怕翟悉碰到頭,擡手把他頭頂的櫃門輕輕合上。
一個袋子很快就裝滿了,王玉儒又搓開了個新袋子,翟悉把做過的試卷捆起來往裡塞,怼了幾次進不去,停下來歇口氣,結果一擡眼發現王玉儒近在咫尺,于是轉而聊起了八卦:“诶對,餘停那小子,表白成功了,小兩口現在去操場上溜圈了。”
王玉儒愣了愣,想起來咖啡廳表白就是今天中午才發生的事情。
他笑了笑:“那挺順利。”
“兩情相悅嘛,那女生本來就喜歡他,”翟悉挑唇而笑,話語裡帶着幾分自得,“我在這方面看的可準了,哥,你們組下次有團建的話捎上我,我去幫你探探,哪個女生對你有意思。”
“算盤打得太響了,”王玉儒頓了頓,“你是想去找我師哥吧?”
“我就是去找他你也管不着我了,”翟悉超自豪地說,“我都高中畢業了!”
王玉儒笑着搖搖頭:“沒要管你,你自己把握好度就行。”
“哈哈哈我解放了……”
翟悉笑咯咯地退後一點,繼續收拾那些屬于青春的廢品。
最後書本整理了四個袋子,翟悉和王玉儒各扛兩袋,樓梯沒下幾層翟悉就把麻袋撂地上,系上口,用腳踢着讓它自行往下滾。
“你試試這樣,”翟悉發現小妙招忍不住馬上跟王玉儒分享,“既省時又省力,我們聰明人一般都這樣搬書——”
他一腳把編織袋蹬出來了個窟窿,袋子裡的書像仙女散的花,撒在樓梯道上,就像是這三年留下的痕迹那樣,密密麻麻又細碎無章。
翟悉定定地看着眼前的混亂情景。
忽然間,他破口大笑起來。
明明是意外的麻煩,王玉儒都已經開始替他犯愁了,但翟悉卻笑得那樣歡暢肆意,像個煩惱破壁機。
王玉儒不太懂他的笑點,但卻也會莫名地,跟着牽動了嘴角。
“要是媽在這,肯定又要說我聰明過火了,”翟悉笑得直不起腰來,他撐着膝蓋,半轉上身回看王玉儒,“你過來幫我撿一撿啊,就知道在那站着笑我。”
“沒笑你。”王玉儒放下肩膀上的麻袋走過去。
蹲在台階上撿書不舒服,翟悉幹脆一屁股坐地上,一邊整理一邊偷笑,就好像高中畢業真的是件樂不可支的歡愉事,想想都能笑醒的那樣。
“诶,哥,”翟悉用書本拍了拍王玉儒的頭,“你看。”
王玉儒擡頭看着他。
隻見翟悉手裡拎着那個被踹破洞的編織袋,使勁拽了拽,然後袋子直接散架,翟悉越扯越亂,最後直接扯成了一團爆炸的拉菲草。
“哈哈哈哈哈哈……”
翟悉自顧自地笑倒。
好像也沒有什麼好笑,但王玉儒卻聽見了自己清脆的笑聲,在空蕩無人的樓梯間裡回蕩。
他坐在低幾層的台階上,仰面看着那個笑得東倒西歪的男生,一些從沒有過的惬意沿着神經蔓延到四肢百骸,讓緊繃了二十多年的肌肉松弛下來。
晚陽透過防盜窗,蓋下一片囚籠似的溫黃。
王玉儒突然覺得,這一年的夏天,似乎隻要有眼前這個場景,所有的麻木就都可以被鮮活抵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