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過,淩亂了王玉儒的額前發。
他不帶一色的叙說,就像從現世裡抽離了出來,飄在空中俯瞰一場由他人主演的電影,冷靜得讓翟悉感到害怕。
在翟悉的所有的認知裡,正常人提到這樣壓抑的過往,不是氣悶憤慨罵個狗血淋頭,就是捶胸頓挫哭個痛快淋漓。
但他哥實在強得過分,一個人就消化掉了所有的感受,陳述完了過去,還能繞回今天的主題,偏過頭來問他要不要去找家店慶祝高考出分。
“還吃什麼,”翟悉的肺都要炸了,“早讓你這個毒瘤老師給氣飽了。”
王玉儒安撫道:“氣也沒用,想點開心的。”
翟悉現在已經沒有腦容量想其他的事情了,世上居然還有這樣跟地痞流氓毫無差異的大學教授,和馬允森的缺德一比,龔新陽都能算一等一的好老師了。
在東央大學這樣的高等學府裡居然還能窩藏這等髒野耗子,簡直就是奸臣當道,惡霸稱權,天理難容。
聽到最後翟悉都被氣糊塗了。
馬允森最是可氣,但除此之外,他還有點氣王玉儒,這樣的導師湊錢補上培訓費用換了不就得了,何必眼巴巴地縮在他手底下受這窩囊氣,就好像還巴望着他能良心發現,施舍下來一點卑賤的憐惜。
翟悉站到王玉儒右邊,抓住王玉儒攥着手機的手,輕輕握了握。
王玉儒轉頭看他一眼,停了兩秒,抽手出來,端起手機點開未讀消息。
翟悉的手指蜷入掌心,默默收回到身後:“你要回去了嗎?”
“一起回去,”王玉儒關上手機,聲音有點啞,“爸說要回來了,媽從炒雞店訂了幾個你愛吃的菜。回去吃飯吧。”
“啊?”翟悉有點懵,“他怎麼突然要回來了?”
“媽把你的分數發到一家人群裡了。”王玉儒說。
“哦。”翟悉悶悶地應聲。
王玉儒邁開腿走了兩步,似是發現翟悉沒跟上來,停下來側身回首:“回家就先别提選專業的事了。”
“我有十條命也不敢再往她刀口上撞,”翟悉跟王玉儒剛對視上就立馬撇開了,他心裡酸軟軟的,生怕說重了讓王玉儒二度受傷,“你今天跟我說的這些……是不是也不能跟他們提。”
“嗯,别讓他們知道了。”王玉儒淡淡地說。
“那我不說,哥……我知道你壓力很大,在他那兒讀研讀的很不容易,”翟悉慢蹭蹭地走到他面前,發自内心地感到疼惜,“我不會說那些安慰的話,就是很想抱抱你。”
“今天不是抱過了嗎。”王玉儒似有若無地笑了笑。
“……”翟悉回想到那個好丢臉的哭鬧,瞬間像小綿羊遇上狼一樣痿掉了,尬得五官都開始扭曲,他嘶了一聲,“我這是想給你寬慰寬慰,你還揭我短。”
“不用寬慰,我沒事。真沒事。”王玉儒說着,輕柔地攬過翟悉的肩膀拍了拍,隔了好久,才歎了口氣,唏噓似地笑說道:“回家吧。”
上次回家給翟悉過完生日,王宇就跟船出了躺遠航,這回來剛沒兩天,下一趟航次就緊跟着提上日程。明天又要出海,王宇在公司的安排下進療養院調養一天,看到翟悉的高考成績,他轉頭跟輪機長請了假,接着就買了回家的高鐵票。
到家時已是伴着月色,他拎着從海邊買的海産品推門進來,鋪面而來的冷氣讓他感到陌生,明明記憶中家裡的空調還開着暖風。
“還知道回來啊,等你等得都要餓死了。”胡潤妮坐在沙發上,懶懶地朝門口看了一眼。
“哎,咱這就吃飯。”王宇憨重地笑笑。
“我去熱菜,”胡潤妮走向廚房,邊走邊不滿地呸聲,“我就是個老媽子,成天見地伺候你們三個大老爺們。”
王宇剛想去幫忙,回身看到翟悉和王玉儒從各自屋裡走出來,心底的空缺瞬間填滿。他的眼神從王玉儒身上短暫地停留,旋即迅速看向翟悉:“小悉考的真好,今晚必須慶祝慶祝。”
“那必須得慶祝一下。”翟悉很驕傲地咧開嘴笑。
“有啥想要的獎勵沒?”王宇溫和地看着他,“你哥高考完也沒說要買點啥,現在大學裡都需要什麼?”
“需要一個筆記本電腦。”王玉儒說。
“那給買一個。”王宇看着翟悉。
“我還想換個手機。”翟悉說。
“行嘞,正好趁着放假換個新的。”王宇爽快應下。
“換什麼換,換手機的錢都能把咱家那破洗衣機換換了,你就慣着他吧,現在這麼不聽話都是被你慣的。”廚房裡響起胡潤妮的遠程指控。
王宇擺擺手,聲音壓下來:“都是必須的東西,得換,得換。”
“謝謝爸。”翟悉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
“謝啥呀,”王宇說,“唉,可是我隻請下來一天假,明天就得回去,沒法陪你去買了。”
翟悉趕緊說:“那我自己從網上買吧,還能便宜點,實體店陷阱太多,老是坑錢。”
“嗯,你自己選選,有不懂的就問你哥。”
王宇說到這裡才又挪過去目光在王玉儒身上流連了一下,與翟悉不同,在自己的親骨脈面前,他卻像是遺失了愛的語言。
王玉儒看着又瘦了些,不知道是不是學校裡太忙沒得閑睡個好覺,臉色白裡微微發黃,像是沒跟上營養。
他不知道該怎麼去關心。王玉儒太省心了,一直都是自己照顧自己,小小的年紀就能把生活和學習料理得井井有條,也從不伸手要錢,沒錢了就自己去掙。在這樣聰穎又出衆的兒子面前,他仿佛就是個名為父親的擺設,遵從父愛如山的經典色調,扮演着不善言辭的角色。
還是王玉儒先過來跟他打了招呼。
但也沒說兩句那邊胡潤妮就大喊大叫地尋幫手。王宇去幫忙收拾餐筷,等熱氣騰騰的美食上桌,一家人團坐在餐桌前,他才遲鈍地反應過來,問王玉儒:“你們這還沒放暑假吧?”
“我們沒有暑假。”王玉儒吃着茄子,面無表情地回答。
翟悉:“我操!”
胡潤妮:“什麼?”
王玉儒被他倆如出一轍的反應震得微微挺直腰杆,坐正上身擡頭看向翟悉,用冷靜的凝視來提醒他不要在爸媽面前口出狂言。
“就一天假也沒有嗎?”胡潤妮憂愁地朝前探了探身,一雙眉頭近乎纏繞成太極卦象。
胡潤妮這麼問肯定不是盼着他放假休息,王玉儒想了想,說:“周末沒事也還是能回家的。”
“那就行,”胡潤妮籲了一口氣,“純惠她媽跟我說好幾回了,想讓你去給她弟輔導輔導數學,我給答應得好好的,你要是不去那我成什麼人了。”
“純惠她媽,純惠她弟,”翟悉小聲犯嘀咕,“你怎麼不喊她弟名兒,叫純政他媽不行嗎?”
胡潤妮愣了愣。
“都這麼喊的就你事兒多,吃飯都堵不上你的嘴,”她停了兩秒,繼續說教,“愛接話茬的都是讨人嫌的準兒,以後出去可别這樣。”
王玉儒趕在翟悉頂嘴前說:“那就周末輔導數學吧,如果當天我沒事的話。”
胡潤妮吃着菜:“行,那我就這麼給他媽說了,周末你有空就去他家上課。”
“我也去。”翟冷不防地冒出來這麼一句。
“你去幹什麼?兼職不幹了?怎麼哪都有你的份兒?”胡潤妮像隻一戳就呲毛的鬥雞,飯都沒咽下去,就在那吹胡瞪眼地對準着翟悉。
翟悉理所當然道:“請假呗,去他家玩會還怎麼了。”
“玩?這麼大了還天天想着玩!責任感和事業心都沒有以後可怎麼辦!”胡潤妮愁容滿面,唉聲歎氣。
“孩子想去就讓他去嘛,咱就别管那麼多了。”王宇不清楚這背後因果,卻還是站在翟悉的立場上為他說話。
忽然蹦出來清脆的兩聲響——筷子被胡潤妮摔在了碗碟上:“你一點都不管,我再不管,這個小孩不就廢了!”
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低着頭,各自吃着面前的那一碗飯。
隻要胡潤妮在場,每次愉悅的開場總帶着各種不可預知的草蛇灰線,她總能精确無誤地敗了大家的興,就好像喜形于色是她與生俱來的宿敵。
慶祝的初衷不知什麼時候出走,餐桌上除了胡潤妮外都噤若寒蟬。
好冷的一頓慶賀飯。
王玉儒在馬允森的一再催促下,還是放棄了留宿的打算,吃完這頓口感上堪比國宴氛圍上卻味同嚼蠟的晚餐,他挽袖幫胡潤妮洗了碗筷,又掃了掃地,才準備返校。
他拎着鑰匙出門時,胡潤妮和王宇在看電視,隻有翟悉颠颠兒跟上來送他。
“哥,明天我幹分裝,來我們店吃飯,”翟悉抛了個懂的都懂的眼神,“有福利。”
“好。”王玉儒答應下來,開門之前,流連又隐秘地朝客廳裡張望了一眼。
翟悉轉身沖屋裡喊:“爸,我哥要回學校啦!你不來說兩句?”
“哎——”王宇蹬一下從沙發上站起來,抓了抓袖口,抱歉似地朝王玉儒走過來,“我看着沒拿東西,以為你出去一下就回來。”
“我還有事,得回學校,明天沒法送你去車站了。”王玉儒說着,瞄了翟悉一眼,不知道這小孩什麼時候學會了觀察别人的臉色,竟能拆穿他潛藏的心事。
“我哪用你送,”王宇忽然想到什麼,折回餐廳,從冰箱裡裝了一袋海貨帶出來,塞到王玉儒手裡,“我也沒帶啥,這些你拿着,回去當零嘴吃。”
翟悉抻着頭瞅了眼:“這麼多啊,我都沒有呢。”
“有,你也有,放冰箱裡了,給你留着。”王宇略顯蒼悴的臉上浮現出一點落不下去的笑。
王玉儒也笑了:“爸,你下次什麼時候回來?”
“過幾天我哥生日。”翟悉插嘴道。
王宇遺憾地歎息:“你生日我是回不來了,過兩天還得跟船去趟中東,少說也得兩個月才能回來。”
“好,注意安全,”王玉儒點點頭,“那我回去了。”
轉身之際,他的目光在翟悉身上流轉片刻,這時才攀着餘味看清了自己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