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需要?
翟悉來回反刍着這句話,确信王玉儒說的是我不需要,而不是我不要。
可是,不需要什麼?
不需要他的協助?還是不需要這筆錢?
又為什麼不需要?
翟悉在一瞬間内閃過了十萬八千個問号,内心的不解與慌張順着彌散的煙霧在時空中鋪開,織成一張危險的羅網。
明明已經是淩晨,街道附近卻吵鬧得像被人類攻略的陰曹地府,翟悉感覺自己是沒被法器收起來的遊魂,摸不着一點可以當做支撐的東西,擔驚受怕地飄在王玉儒面前。
有些東西和自己想的不一樣,至于為什麼不一樣,他又毫無頭緒,這世上總有人喜歡隐藏自己,用虛假的表情,套路化的言行舉止,讓你搞不懂他的所思所想。
翟悉沉默着,看王玉儒抽完了一整根煙。
在王玉儒熄滅煙頭準備拿起手機時,他突然觸發了防備按鈕,聲音像針似地紮過來:“你要是敢給我轉回來,就是不領我的情,我記你一輩子。”
“我用不着。”王玉儒說。
“用不着也收着啊,反正都是我給你的禮物,”翟悉頓了一下,忽然間找到了剛才那句話的另一種解讀,他一直就隐隐有這種猜測,而王玉儒的反應和回答好像就正在引着他趨近這個極限,他懵了一會,還是有些不太敢承認地說,“你别告訴我,你不是因為沒錢才不換導師,你就是不想換。”
王玉儒看着他,表情有一點意外的茫然。也許是扛不住翟悉赤、裸的注視,王玉儒終于開了口,但卻沒有回答他的問題:“錢是你自己攢的嗎?”
“你管我是攢的掙的借的還是貸的,”翟悉踩到了塊硌腳的石頭,漆黑一片他也看不清,擡腳就往邊上踢,結果石頭沒踹出去,腳倒是别了一下,有點站不穩,王玉儒要過來扶,被他一巴掌甩開,“你不要總是這樣,每次我問你點兒什麼事兒,你就扯别的話題裝聽不見。”
王玉儒好像有在歎氣,但又沒有聲音:“我是怕這麼多錢,你再有麻煩。”
“又不是黑錢,我能有什麼麻煩,”翟悉的聲音逐漸降低了一個檔位,他意識到坦誠是互相的,自己也沒有跟王玉儒講實話,“……行吧,我辭職開輔導班的事兒也沒跟你說,這局咱倆扯平。”
“辭職?”王玉儒頓了頓,“輔導班開幾天了。”
“有兩三天了。”翟悉誠然。
“營業執照辦了嗎?”王玉儒又問。
翟悉擰起了眉:“就是個小作坊,沒幾個學生,不用弄這個吧。”
見王玉儒沒接話,翟悉又說:“我就是想幹個短期撈一票給你用——”
微信語音突然響起,宛如在為他哀悼的笛鳴。翟悉适時閉上嘴。
王玉儒低頭看了一眼,點擊接聽。
“師哥。”他對電話那邊說。
“你是不是借着上廁所的名義開溜了?”楊子爍的聲音從手機裡鑽了出來。
“嗯,”王玉儒說,“我不回去了。”
“我也是真醉了,他又加了十幾首歌,誰想陪唱誰陪去吧,我要回去睡覺,”楊子爍那邊的嘈雜被淹下去一點,“我混出來了,你到哪了等我一下,一塊回學校。”
“我先不回學校了,”王玉儒看了眼翟悉,“正好碰到我弟,我送他回家。”
“你碰上翟悉了?”楊子爍連哦兩聲恍然大悟,“我說怎麼今天下午七八點開始他就一直在問咱們什麼時候吃完,原來是等你啊——他怎麼不直接問你?”
王玉儒隔着黑暗看向翟悉,冷了幾秒才說:“我沒看手機。”
“你倆在一塊就行,那我就自己回去了,”楊子爍應該是在逃難,音色聽起來很匆忙。
“好的師哥。”王玉儒挂斷了電話。
“你等我很久嗎?”收起手機後,王玉儒朝連椅走過去。
“我又不怕等,就是怕錯過你生日,”翟悉擡手看了看表,突然有點懊喪,“哦no,已經是昨天了。”
王玉儒把蛋糕重新包裝好:“如果不是聯系我師哥,聯系我的話,就不用等了。”
“這種晚宴擅自離席可不好吧,”翟悉慢半拍才理解他哥說的那句話是什麼含義,胸口好像被蜻蜓點了一下,他眼睛亮起來,快走幾步黏在王玉儒身邊,“我喊你出來你就一定會出來嗎?”
“會的。”王玉儒把蛋糕和禮物拎在手裡,直起身來。
“你這架勢,真要送我回家啊?”翟悉不屑地嗤笑兩聲,“我跟媽說住餘停那兒,然後半夜回去,這不是自己打自己臉嗎?”
“不回家,”王玉儒淺淺地呼了一口,像是吐氣,又像是在歎息,“走吧,帶我去看看你的輔導班。”
王玉儒說“帶”,翟悉就真的是帶,他空着手走在王玉儒前腳的位置,與他哥錯開了一臂的距離。
從國府廳出來就彙入了市中心的主路,零點左右正是不夜城狂歡的時間點,天南海北的外地車還在不斷往最飽和的地方擠,所以街上堵得厲害,到處都滞塞着焦躁。
翟悉去過不夜城,很沒意思。他想回頭問王玉儒去過沒有,腳步一頓他哥險些撞到他肩上,于是翟悉又不想問了,他扔下一句“你走路都沒聲的,看看你還在不在”,就繼續月光不負趕路人似地繼續往前走。
經他這麼一說,王玉儒就多走了兩步上來,把一前一後的隊形縮成并肩。
走到居住區附近,屬于夜的荒敗才終于出現。翟悉踩着沿街商鋪的台階往前走,走到中段的部分他停下來,從兜裡掏出鑰匙。
他打開卷簾門和U型鎖,推門進去拍開了燈。
“你先坐會。”翟悉重新把卷簾門關上,然後走進去,給王玉儒倒了杯水。
“這個位置很明顯。”王玉儒把蛋糕和禮物放在前台上。
“明顯不更好嗎,”翟悉感覺他哥的語氣像是在審判,有點不高興,“還好宣傳,家長一來不用費工夫就能找得到。”
“萬一有人投訴,”王玉儒坐在椅子上比翟悉矮一截,他擡起頭,“要退返學費,還會罰款。”
翟悉沒想過這些,被這麼血淋淋地戳穿了他有點煩,煽起的怼罵也不過濾一下就往外抖摟:“你厲害,你什麼都知道,連有人會投訴都能提前知道。”
王玉儒猶豫了一下才說:“我不知道,我是怕萬一……”
翟悉沒聽他說完就控制不住了:“萬什麼一,萬什麼一?你就是怕這怕那,畏手畏腳的,才不敢跟你老師換導師。”
說完他看到王玉儒的臉色明顯一僵。
翟悉别開臉,不想看見他哥一副好似被說中了的模樣。
今天晚上,從轉了個錢自讨沒趣開始,他一直都很不暢快。同齡人都還在遊山玩水或者卿卿我我的時候,他卻在筋疲力盡地搞創業,還憑着自己的能力攬到手八萬多塊錢,這些他哥都沒有看見,連同做這一切都是為了幫他順利換導師的初衷也被忽略了,然後就隻看到了危機——無傷大雅的危機,杞人憂天的危機。
“辦輔導班不是小事,”王玉儒說,“還是得注意預防風險。”
“我不知道嗎?”
王玉儒擡了擡眼,沒有說話。
翟悉往前走了幾步,猛地一下将手撐在課桌上,直直地瞪着他哥:“我不知道做這件事會有風險嗎?這個世界上做什麼沒有風險,喘口氣都有風險,活着就是風險,那還能不活了嗎!”
王玉儒離翟悉很近,他看着翟悉顫抖的眼睛:“我是擔心你以後……”
“我知道換導師也有風險,但這個風險和繼續待在那個傻逼手底下受罪相比,又算得了什麼?!”翟悉越說越狠,噎了很久的不爽和氣憤順着層層遞進的情緒逐漸脫缰,“我不知道你為什麼就這麼怕!就算是他反過來倒打你一耙,你們全組那麼多人給你撐腰還不夠嗎?我就是不懂你在怕什麼!有什麼好怕的啊!你試都沒試就先把自己給堵死了才最可怕好嗎!”
他過于激動的動作把王玉儒手邊的紙杯碰倒了,水潑在桌面上,沾濕了兩個人的手掌。
“翟悉,”王玉儒推開他一點,從被锢起來的空間裡走出去,“這是我的事,你不要因為這個生氣。”
“什麼你的我的!看你過得不好又不願意跳出泥潭,我憑什麼不能生氣!”翟悉把桌上的紙杯一把攥成實心,朝他哥的方向砸過去,“你别又跟我說這沒事那沒事,我他媽就是看不慣你做什麼都不讓别人插手,非要一個人硬抗的死樣兒!”
“我靠,翟悉你——”王玉儒摸着被打到的後腦勺回過頭來,“我一直不想告訴你就是怕你這樣。”
“怕!又他媽有什麼二蛋子的好怕的!”房間裡已經兜不住翟悉的聲音了,他說一聲桌椅都要連帶着震顫兩三下,“我這樣你也看到了,怕什麼?怕我吃了你?不是吧,你是怕我說的你全中!”
王玉儒皺着眉看他。
翟悉喘了一口氣,恨恨地逼近那雙憂愁的眼睛:“說到底你不告訴我就是怕被我看穿你這麼懦弱,可是我看穿了又怎麼樣!你是我哥啊!被我看穿了又能怎麼樣!”
王玉儒很快就在他的眼神進攻下敗落,撇開頭看向一側,安靜了很久,才表情不詳地回應說:“不能怎麼樣。”
翟悉剛才吼得有點猛,缺氧似地有點注意力不集中。他啊了一聲,反應過來他哥說的什麼,腦子裡懵了兩秒,突然就被心疼和悔恨溢了個狗血淋頭。
他哥現在的日子就已經夠難熬了,他居然還在刀尖上撒鹽,雖然一時間不記得剛剛自己都說了什麼,但他知道肯定都是些很重很難聽的話,過分到都能讓十級淡人王玉儒蹦髒話的地步。
怎麼這樣……
太沖動了……
翟悉恍惚地後退了兩步,後背抵到前台上,撞到了什麼,啪地一聲哆到地上。
他還沒來得及回頭就已經意識到了那是什麼,心口像是被人擰了一把似的,窒了一窒。
房間裡散開一股香甜,他慢慢蹲下來,看着倒扣在地上的蛋糕,像是一灘可憐的爛泥,讓人想救也不知該從何下手。
“……”
翟悉呐呐地張了張口。
“哥……對不起……”
他看着死去的蛋糕,水珠子就從眼前一顆一顆地往下掉:“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知道錯了,對不起……”
心裡又急又懵,就手忙腳亂地想去扶蛋糕,但是視野被淚水刷了一層漆,他看不清隻好用手背慌亂地抹着:“我再給你做一個,做個更好的賠給你。”
有一隻手穿過他的腋下,把他撈了起來。
然後那隻手覆在了他臉上,幫他擦掉粘在眼角遮擋視線的奶油。
眼見着王玉儒被他吼完依舊對他這麼好,那些口無遮攔說出的話依次複蘇,翟悉就覺得有根針頂在他鼻頭,那勁頭好像在警告他這輩子别想好受。
“我對不起你……”翟悉呼呼地流眼淚。
“沒有對不起,”王玉儒擦完奶油,順帶幫他擦掉眼淚,“隻是蛋糕掉地上了而已。”
“那是你的生日蛋糕。”翟悉說。
“嗯,你做的,”王玉儒彎腰把蛋糕撿起來,“底下一些還能吃,可以當早飯。”
王玉儒越是無所謂,翟悉就越是心疼,心尖上密密麻麻全是潰瘍。
他一會兒用手蹭一下眼淚,等王玉儒拿紙巾擦完手,他突然擡手朝他哥伸了過去。
王玉儒轉頭看他,好像不是很明白他想要什麼,還抽了兩張紙巾遞過來。
翟悉的手直接越過了那兩張紙,搭在王玉儒側腰上,慢慢地繞到了後面,然後攏緊了,把下巴抵在溫熱的肩窩上。
王玉儒一動未動,手裡的衛生紙卻飄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