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儒等翟悉換完鞋,遞上了另一隻傘。
心照不宣似地,沒人提起剛才電話末尾被強制閹割的内容。
“今天這雨下得還挺突然,”翟悉鎖上輔導班大門,轉回身來,笑着撐開傘,“你來得也挺突然。”
敲打在雨傘上的聲音像是擊鼓,王玉儒的聲音比平時大了點:“正好今天回家。”
翟悉嬉笑着附和了兩個字,雨聲轟響,他辨不清是“正好”還是“真好”。
聽不清也看不清,但王玉儒卻能用每一寸神經拼湊出來,翟悉站在雨中的模樣。
他們這個城市像個蒙塵的樊籠,大雨沖刷之下,陳鋪的灰土都像流淌的泥一樣往下褪,空氣中帶着燥味兒,是水都溶解不掉的壓力。
兩個人各自撐傘,走向家的方向。
“哥你聽,好像有青蛙埋伏我們,”翟悉走也沒老實地走,一個水坑接一個水坑地的往前跳,“就知道咕咕叫,要不要出來跟我比試一場啊?我可是最高記錄兩米五的跳遠高手,歡迎挑戰。”
“慢點兒,地滑。”王玉儒低眸淺笑,他感覺翟悉不屬于這裡,灑脫的人應當生于青空,騁于草場,而非這個處處都是壓迫的世俗。
“不會的,”翟悉跳上瘾了,跳遠了回過頭喊,“我底盤穩。”
王玉儒笑了笑,走近他。
路上閑聊,翟悉講了些近日裡短。他這幾天沒忙别的,整天就撲在輔導班事業上了,至于王玉儒所擔心的營業執照,他也去打探過,但各方面條件不達标,根本辦不了。
“根本沒有你說得那麼吓人,咱這邊好幾家托班都是無證經營,都沒人管,”翟悉反手叉腰,很有底氣的樣子,“所以我就小心點,不得罪人就萬事大吉了。”
“嗯,”王玉儒說,“那就好,平時多注意,别觸碰到别家的利益。”
“我可不去挖旁人的牆角,招的學生都是沒上過輔導班的,再說我這也不掙錢,肯定不會有紅眼病來找茬兒。”翟悉說着話,有點分神,水坑沒跳過去,踩了一腿的水。
于是索性趟在水裡,用腳背撩着水畫圈。
畫了幾筆,他停下動作,緩緩地擡起頭:“哥,我真的不掙錢。”
王玉儒在他身邊停下,是上風口的位置,擋去了刮來的雨。
“剛開始沒有口碑,确實難一些。”他說。
“不是這種,是那種吃力不讨好的感覺,”翟悉的語氣藕斷絲連,似是猶豫不定,“……其實往後一陣也都是白忙活。”
王玉儒蹙起眉:“白忙活?”
“對啊,我掙的錢都給你了,”翟悉的聲音熄下去一點,“結果你又不換導師。”
王玉儒這才明白,他所謂的吃力不讨好的人并不是顧客而是自己。
一提這件事融洽的氣氛就開始瓦解潰散。王玉儒不置一詞,垂眼看雨落在水裡的漣漪,想了小半晌,還是接話道:“錢我沒動,給你存着了。”
“我用你存?”翟悉撒氣,朝他踢了水兩腳,“我忙活這一暑假最後一無所得,就這麼個想看你換導師的願望,你也不順我的意。”
王玉儒輕歎:“翟悉,人生可能沒有那麼多你想的盡如人意。”
“我不想聽你講道理。”翟悉轉身就走。
王玉儒看着他的背影,默默地擡腿随上去。
走了十幾步,翟悉猛地刹住,轉身問:“網上那麼多人都能換導師,為什麼就你不行?”
王玉儒愣了愣。
他怕的是換導師嗎?
不全是吧。
他怕的是熬心費力确立的穩定被打破,是一向信奉和秉持的規則粉碎殆盡,是過于昂貴的沉沒成本就此浪費。
他怕的,是那個不确定的未來。
和随性的翟悉不同,他是從小就活在秩序裡的人,而且還在秩序之中做到了極緻,打破秩序就意味着要否認這兩年内所有付出的努力,意味着一無所有和失敗。
而王玉儒害怕失敗。
這些都是無法說與翟悉聽的哀傷,是屬于一個人的列風勁雨。
王玉儒撐傘的胳膊舉得久了有點發酸,他換了隻手,聲線淡淡的:“我們這邊沒有先例。”
“那你就做第一個呗。”翟悉瞪着他。
王玉儒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了,便閉口不言。
翟悉歎了口氣,朝他逼近了兩步,幾乎都要擠進他的傘下了,恨鐵不成鋼似地,用一雙水汽朦胧的眼睛殺過來:“哥,我真的,真的真的,很想你再勇敢一點。”
王玉儒擡了擡眼皮,雨夜喧嚣,卻能看清翟悉瞳孔裡的怅悼。
“再勇敢也……沒必要了。”他說得有些吃力。
“那我忙活這一個暑假是在幹什麼,一場自導自演用來感動自己的鬧劇嗎?”雨水好像飄進了翟悉的鼻腔裡,悶悶的宛如哽咽,“你試試吧哥,哪怕你就是為了我呢,為了我擺脫那個傻逼,也不可以嗎?”
王玉儒的胸口有一瞬地強力緊皺。
雨水灌濕了他的脊背,對面那雙眼睛是同樣的濕漉。這個世界真奇特,熱氣騰騰和陰潮寒冷居然可以共存于他的正反兩側。
“你希望我換導師。”
王玉儒自說自話,可究竟是陳述或是疑問,他自己也搞不清。
“對,”翟悉近乎是咬牙切齒地說,“我想讓你過的好一點。”
王玉儒默了幾秒,點頭說:“我知道了。”
他這一句過後,翟悉就退回自己的傘下,像一隻冒頭探險的雛鳥被槍吓回鳥巢,頹喪地低着頭。
沒再追究這句“知道了”是否代表應諾,翟悉杵在暴雨裡了安靜了好一會,才再次邁開腿,說:“走吧。”
王玉儒嗯了一聲:“回家。”
關于胡潤妮對翟悉辦輔導班極度不滿的态度,哪怕王玉儒已經在小區樓下進行過一輪善意的提醒,翟悉仍是毫無收斂,到家後沒幾句就跟胡潤妮開撕起來,而且越吵越狠,吵到不可開交,最後誰也沒吃晚飯,一個比一個更響地摔門回了卧室。
王玉儒在一旁縱觀全程後,忍不住歎了口氣。
吵架會無端消耗精力,王玉儒聽得又累又疲憊,但與此同時,卻也感受到一絲絲的快慰。
翟悉真的很擅長吵架,他從不在氣勢上示弱,用詞也犀利到刻薄,期間有好幾句都把胡潤妮怼到臉色漲紅。
無畏的反抗。
這是王玉儒人生履曆裡不曾有過的出格。
在胡潤妮還在教導翟悉哭是懦弱的表現時,他就已經拆穿了這個來自規訓者的謊言——哭隻是情緒的出口,争吵才是無能的表現。所以他避免争論,避免沖突,習慣用溫順來應和他人,久而久之,都忘記了争吵原來也是一種抗争的方式。
外面雨聲轟砸,家中一片死寂。
王玉儒獨自坐了一會,開始扮演家庭潤/hua劑。
他先去胡潤妮房間好一頓安撫,終于是把人請出來吃了點東西。
王玉儒給她熱好飯菜,胡潤妮悶頭哼哧哼哧吃得有點急,胃裡脹氣不舒服,就捂着心口痛心疾首地罵翟悉“白眼狼”,說肚子疼都是翟悉害的。
好不容易把這邊勸好了,送胡潤妮回房間後,王玉儒就叩響了翟悉的房門。
門縫拉開一點,就聽到啪嗒啪嗒跑回床上的腳步聲,應該是赤着腳沒穿鞋跑來開的門。
王玉儒進屋,反身把門關好。
翟悉盤着腿坐在床上,懷裡摟着枕頭,看着王玉儒抱怨:“她罵我是個廢物。”
“你不是廢物。”王玉儒立刻說。
“我知道我不是,”翟悉說得幹脆利索,“她PUA我,一直想方設法地說我很差勁,然後就更容易控制我。”
“你還知道PUA呐。”王玉儒盡量采用溫和的口吻,以便來緩和他弟的戾氣。
“這還有誰不知道嗎?”翟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哦,我懷疑你不知道,被你導師PUA那麼久還樂得得呢。”
聽到他如此突如其來的指摘,王玉儒吞了一口唾液。
但導師這個敏感的話題很快就被跳過了,翟悉等王玉儒走到床邊坐下,突然面色凝固地說起了從前。
“你還記得我今年生日那陣兒嗎,很多糟心事堆在一起,每天都很難受,就像是被這個世界轉着圈甩了一臉的連環巴掌。”
“我記得,”王玉儒說,“在南牆外面你和我說過。”
“是那個時候。那時候就純粹覺得不對勁,也不明白是哪不對勁,現在我懂了,”翟悉暴打枕頭一拳,“那就是PUA啊,十八中那個破學校,一堆爛人,還有家裡,咱媽,都在打壓我,處處敗壞我,讓我感覺自己很沒用,好方便繼續操縱我掌控我。”
王玉儒稍有意外,他輕輕掃了翟悉一眼,給出比較中肯的回答:“有時候确實是這樣。”
“可這種事兒就是不對,我完全可以靠自己過上更好的生活,憑什麼要受這種精神折磨,”翟悉滿臉的深信不疑,他挺直脖子,半仰着頭,念經一般地說,“我明明值得更好的人生。”
我值得更好的人生。
這種從骨血深處迸發的自尊與自愛讓王玉儒渾身一顫,頭皮發麻。
他稍稍緩了緩,還是有些心悸與恍惚地說:“對,你值得。”
“嗯,”翟悉把手攤在枕頭邊上,視線投向他哥,“你也值得。”
王玉儒有些怔了。
他明明是帶着使命和任務來勸和的,被安慰者卻早已完成了自我療愈,還反過來暗示他不要迷失和悲觀,要肯定自己,相信日子一定會漸漸變好。
王玉儒一向認為自己已經活成人間清醒了,既通透又開放,很多事情都沒那麼在意。
他熟知這個社會運作的底層邏輯,也清楚自己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可現在看來,誰又能比誰活得更明白。
還在出神的時候,肩膀上卻突然蓋過來一片沉甸甸的溫熱。
是翟悉,悄悄地把頭靠過來倚住了他的肩。
翟悉側臉的溫度通過單薄的襯衣傳遞而來,那種被溫暖緊貼着的感覺有種淡淡的心安。
就這麼停了小會,翟悉又把胳膊伸過來,一前一後地環扣在他的腰上。
氛圍異常地平靜,王玉儒維持着原本的姿勢沒有動,翟悉也沒有動,隻剩下雨聲在半空中淩亂地浮沉着,分不清到底是誰在撫慰誰。
“出來吃飯!”胡潤妮毫無預兆地摔開卧室的門。
王玉儒刷地一下站起來,抽出的身體暴露在空氣中微微發冷,他雙手揪住襯衣扯了扯,下意識地喊了聲:“媽。”
“都吵成這樣了,我還得為你弟操心,”胡潤妮陰着臉站進來,睨向翟悉,“快去吃飯!一會又涼了,吃了不好受。”
“嗷。”翟悉懶懶地應聲道。
餘光裡能看到翟悉落寞的身影,攬過他的胳膊搭在床面上,像被人遺棄的斷臂。足足有接近五秒的間隔,翟悉才回神起身,隻不過動作很慢很慢,仿佛和這世界存在着時差,遲鈍得宛如在回憶觸感。
王玉儒沒等到他站起來,就轉頭走了出去。
“你吃了嗎?”翟悉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你管好你自己就行,吃完趕緊睡覺。”胡潤妮朝他倆剜了一眼,氣哼哼地折身回屋。
走到卧室門口,翟悉又說:“你吃了嗎?沒吃一起吧。”
王玉儒沒有回頭:“我不餓,你吃吧。”
“那我等你餓了一起吃。”翟悉說。
“你自己吃吧,”王玉儒朝自己的卧房走去,“不用等我。”
“我也不是很——”
王玉儒關上了房間的門。
他抵着門框,重重地吐了口氣。
或許下雨就是個錯誤的開始,他本不該選擇在今天回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