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裡有些陰冷,王玉儒走到窗戶邊,點了根煙。
他不喜歡在房間裡抽煙,會把被褥枕套染上尼古丁的硝味兒,但翟悉在外面,他不想出去。
香煙在指間明明滅滅,冷風湧進來,把劉海吹得滿眼飛舞。
以前總覺得放空大腦是浪費時間的做法,中學時排隊吃飯都得見縫插針地做上一道閱讀理解,讀研之後他反而更喜歡呆坐着吹風,什麼也不去想。
世界變複雜了,深思下去沒有盡頭,什麼都不想反而成為最舒服的應對策略。
抽完煙王玉儒就上床睡覺了,意外地,他睡得很踏實,嘈雜的雨聲沒有驚擾到他的清夢,反而成為睡眠的催化劑。
次日一早,他天還沒亮就醒了,清理完昨夜的煙蒂,就輕聲離了家。
下雨也沒把城市角落的污髒沖刷掉,積水上全是烏雲的倒影。他到學校的時候還很早,無人的實驗室裡暗冷得像是反了季。
打開電腦,剛撰寫完的實驗報告展現在眼前。
實驗人員:杜桑臾。
指導老師:秦迪。
他注視着這兩個名字,想了很久,最後落手敲擊鍵盤,把師姐的名字改成王玉儒。
最後檢查一遍,他把這份報告通過郵件發給秦老師,并表明了想進一步整理成論文發表的意願。
發完郵件,心底就浮起了一陣忐忑。
将自己的實驗成果公之于衆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但對他來說,卻是一場随時都會踩空的豪賭。
這一步他邁得戰戰兢兢,在等郵件回複的過程中無心做任何事情,王玉儒就關上了電腦,漫步到操場,坐在看台上看日出。
更好的人生會來嗎,王玉儒擡眸看向天空。可是老天也沒有給他肯定的答案,因為太陽沒出來,仍舊是陰霾密布。
等到了早上打卡的時間,王玉儒站起來,拂了拂褲子上的灰塵,拖着麻木的身體重回實驗室。
罕見地心不在焉。坐在工位上,目光也投射在論文上,但思緒卻還留在昨晚那個奇怪的擁抱上,拽了好幾次也拽不回來。
上午十點多,手機提示收到封新郵件,他吸了一口氣才緩緩點開。
【秦迪_DYU:玉儒,很高興收到你的來信。實驗效果非常完美,可以看得出你的用心,另外你有繼續該課題的想法,這讓老師倍感欣慰,如需讨論,歡迎随時來辦公室找我。】
王玉儒呼吸稍有加急,他坐正了身體,給秦老師發郵件:【秦老師,今天方便讨論嗎?】
【秦迪_DYU:可以的,我今天沒有安排,你時間合适的話就過來吧。】
王玉儒立馬站起來,整理好需要的筆紙和草稿,就忙忙碌碌地走出了實驗室。
到秦老師辦公室門外,他才意識到自己心跳有點快,也許是剛才趕路太急了身體機能沒跟上。
叩門三聲。
厚重的鋁門打開了,秦迪站在面前,笑着對他說:“來了,進來吧。”
“秦老師。”王玉儒點了點頭,跟着她走進去。
“正好實驗室沒有其他老師在,”秦迪拍拍椅子示意他坐下,并在對面落座,“我們也可以讨論一些其他方面的問題。”
她停下來看了面前的男生一眼,又坦然随意地補上了句:“不限于學術。”
心底咚地落下了一束光。王玉儒用力地捏着手中的草稿,企圖克制住發顫的指尖。
再勇敢一點。
你值得的,隻需要再勇敢一點。
說出來。說出來。說出來。
隻要說出來。
緊咬的牙關終于在秦迪耐心的等待中驟然松懈,他擡了擡眼,看向那雙堅定到強大的眼睛:“老師,我覺得跟着馬老師做科研很不适應,還是更喜歡您這邊的方向。”
秦迪臉上浮現了本該出現在他這裡的如釋重負。
她唇角微彎道:“第一次見到你,就覺得你在馬老師那邊屈才了,施展不了你的天賦。”
王玉儒愣了愣,破碎的自我效能感在一瞬間被撿起了幾分。
“羽翼是很寶貴的東西,要珍惜你所擅長的事情。”秦迪不急不緩地說着。
“我……”王玉儒再次深吸一口氣,用掉了十分的力氣,才終于把想問的話說出口,“我想跟老師打聽一下,您還有碩士名額嗎?”
“我的碩士名額比較多,但我都不會招滿,學生多了我怕關照不過來,”秦迪笑着看他,“所以我這兒的名額一直都有,我這兒的大門也永遠會為品質善良的學生敞開。”
王玉儒愣了愣,秦老師的坦誠讓他放松了許多,猶豫再三,他決定再踮一踮腳尖,虛聲追問:“那老師,您會收中途換導師的學生嗎?”
“是你就會。”
秦迪看着他說。
這句話一出來,王玉儒的眼眶瞬間就濕熱了,眼淚從眼角順下來,他擡手蹭了蹭鼻尖。
他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反應,明明平時被使喚和辱罵都能做到心無波瀾,現在一句簡單的接納卻像是闖開了所有的防守,把他從築起的樓塔裡撈了出來。
他身上還沾着古堡裡的臭腥味,站在風吹麥浪的田野前,不覺間淚水就盈了一臉。
一張紙巾遞到手邊,面前,那個率先破開城門的女将軍又對他說:“要考慮一下嗎?我們機器人中心期待與歡迎你的加入。”
王玉儒很快就平複好了自己的情緒,他接過紙巾,還不忘感恩:“謝謝老師。”
“沒事的,我知道這很難,你回去可以再慢慢考慮。”
王玉儒點點頭,用紙擦掉臉上的水:“老師,我是想好了才來跟您說這些,但是回去我得跟馬老師說一下情況,”他說到這裡心裡開始沒底,聲音也低下去一點,“之前和他提過一次換導師的事情,最後……沒換成。”
“我來聯絡馬老師就可以了,”秦迪溫聲道,“你回去整理整理個人物品,我一會讓桑臾給你安排個位置,你聯系她,先把東西搬過來。”
王玉儒點了點頭。
“我也換過導師,知道這其中的流程,所以呀,你不要有任何壓力,”秦迪說,“有什麼情況我們就及時溝通。”
王玉儒看着她,由衷地應聲道:“好。”
這之後秦迪又和王玉儒聊了許多,或許是被相似的經曆所觸動,她雲淡風輕地談起了往事。
王玉儒也是今天知道,秦老師之所以能請來史飏教授作報告,恰是因為史飏曾在她最困頓的時候,從原先導師手中接過了她。
不過至于和原先導師不睦的原因,她并沒有細說。
介紹完自己,秦迪便開始關心王玉儒的情況。在王玉儒說話的過程中,她聽得很認真,不時還會用平緩的語氣叮囑或誇贊幾句,這種平等的交流方式美好得就像一場夢,以至于秦老師送他離開辦公室後,他都還有種恍如隔世的不真切感。
回到實驗室,王玉儒靜默地坐了一會,突然站起身,一件接一件地将工位上的東西碼進收納箱内。
“你要換位啊?”周梓甄站起來審視了一下研三走後餘留的空位,“我也想換了,那幾個位都比咱這兒好。”
“師哥,”王玉儒慢條理斯地合上箱子,擡起一雙清澈的眼睛,“我可能要走了。”
“你别吓我,”周梓甄鬥着眉,“我跟你說你可别想不開,啥意思啊,走哪去?”
“就是,”王玉儒登時間噎住了,沒有全譜的事情他不願往外說,于是委婉了些,“不坐這兒了。”
“哦,吓我一跳,”周梓甄擡手指向空位,“那你看你要坐哪,你先選,我再選。”
手機忽然亮屏,王玉儒低頭看,是嶽新冉的來電。
“師哥你先選吧,我接個電話。”王玉儒拿起手機跑出了實驗室。
電話接通,嶽新冉隻在那端急喘喘地說了聲“來老師辦公室”,就着急忙慌地挂了電話。
王玉儒握了握掌心,擡腳朝馬允森辦公室走去。
達摩克利斯之劍離他的脖頸又近了幾寸。
未知的審判即将來臨。
他力氣不多,走到辦公室門口就幾乎快要用盡。
嶽新冉抱着電腦守在門外,用一種空落落的眼神看着他:“秦迪老師也在。”
王玉儒駐在原地,好像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似的,目光散成一抔粉末。
“直接進去吧。”嶽新冉幫忙打開了門。
王玉儒機械一般走進辦公室,一股輕奢風混着中年男人的油膩氣息鑽進鼻孔。他看見了與馬允森對峙的秦老師,筆挺地站在那裡,像在污泥裡開出來一朵聖潔的花。
“玉儒,”秦迪對他招手,“你來填一下表格。”
“好的,老師。”王玉儒沒敢看向馬允森,摸過來筆紙,就别過身去墊在桌角準備填寫。
目光掃過标題時,筆尖定格在了半空。
《東央大學研究生轉導師申請表》
表格上半部分的基本信息都沒填,但下面原導師意見和拟轉入導師意見處都寫着“同意”二字,并分别簽署了兩位老師的姓名。
王玉儒顫顫巍巍地落了筆,仔細地補全上半頁的空缺。
“秦老師,别怪我沒有提醒你,這個學生的品質實在一言難盡,”背後響起馬允森渾濁的聲音,“曾經多次做出挑戰我底線的事情,我對他一再容忍,沒想到還是走到了今天這種忍無可忍的地步。”
“那便就不勞煩馬老師再費心了,玉儒品性如何我自有判斷,接收他也是我綜合考量之後的結果。”秦迪說。
馬允森哼笑:“我居然不知道秦老師收學生都已經潦草到這種地步了,生源如此劣質,也不怕被人笑話。”
“馬老師言之有趣,”秦迪笑道,“我始終堅信,何世無奇才,遺之在草澤。起點是否渺小在我看來不值一提,相對而言,沒有把渺小培養成遠大才尤為可笑。”
馬允森沒有說話。
秦迪繼續道:“另外我代玉儒說兩句向您辭别的話。感謝馬老師這兩年的培養,您這邊的課題節奏實在不是常人所能企及,他也是為了不影響貴課題組的整體進度才選擇退讓,絕非借您這兒的平台當跳闆的得魚忘筌之輩,還望您海涵。”
王玉儒填寫完表格,不知該不該退場,于是捏着薄薄的一頁紙站在一旁。
在他的對面,馬允森早已被氣得鼻青臉腫,像隻快要炸掉的河豚。
“一直聽說秦老師伶牙俐嘴,”馬允森拳頭握得很緊,嘴唇一動不動,聲音卻被擠了出來,“今天可算是見識到了。”
“承蒙馬老師擡愛,無勝感激,馬老師待人待事的見解也令我倍受颠覆,”秦迪微微欠身,“那我和我的學生就先不叨擾您工作了,祝您科研順利,學術長青。”
不等馬允森回應,秦迪便轉過身來,對王玉儒抿唇淺笑,稍微往旁側傾頭,示意他一起走。
王玉儒腳步虛浮地跟上去。
浮生若夢。他邊走邊想。
就這樣換導師了?
馬上就成功離開馬允森了?
就這麼簡單?
他還有點難以确信這是真實的,昨天那場雨把他拉入了一場籠着一層玻璃罩的夢境,此時的他仍未走出這個似真似幻的虛構世界。
可所有的一切又的确是實實在在地發生了。
是的,他換導師了。
原來最難邁出去的是心裡這一關,曾經以為會是難如登天的事情,落實起來,竟隻用了不到半天的時間。
王玉儒又想到了翟悉送給他的生日祝願。
——擺脫馬允森,迎接新生。
不由地啞然失笑。
可就在他即将踏出這個是非之地時,突如其來的号令又将他的喉嚨一把扼住。
那個男人在後背高聲喝道:
“王玉儒,你給我留一下,我還有幾句話要跟你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