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防樓梯間暗淡的日光,很好地遮去了王玉儒流露在眼中的不淡定。
翟悉攥着玫瑰的手還攔在他腰上,花香很溫和,但他卻莫名地覺得香到嗆鼻。
空氣安安靜靜地鋪在四周,整個宇宙都在等他回答翟悉。
但王玉儒卻給不了答案。
最珍重的人——他無法拿一把稱把他這半輩子認識的人依次衡量一遍,但若執意要選個唯一,那必定就是翟悉。
可翟悉概念裡的珍重與他不同,他們的愛也不相同,就像用着兩套各自為政的度量衡,認知偏差始終存在其間,若沒有一方妥協将永遠得不到大一統。
妥協于王玉儒而言,是家常便飯的事情了,可是放在翟悉身上,他卻給不出慣常用的标準答案來。
“翟悉,你真的能分清楚嗎,”他擡手壓着泛暈的額頭,努力讓理智占據全部腦海,“我可是你哥。”
“我很清楚,”翟悉看着他,聲音裡帶着颠簸,“你是我哥,但又不止是我哥。”
“可能你對我隻是依賴慣了,又在高考這個人生關鍵轉折點上,所以迫切地想要抓住一根能讓你感到踏實的稻草。”
王玉儒說着,忽然被自己過分冷靜的剖析吓了一跳,随後脊背攀上來一陣寒流,他竟在酷暑夏日裡嘗到了冷的味道。
對面的翟悉愣住了:“所以你就是這樣想我的嗎?”
王玉儒很想說不然呢,但他忍住了,空氣短暫凝固後,他再度開口:“你還沒上大學。等你上大學後,世界再寬廣些,就不會覺得我是什麼重要的人了,一個你生命裡的過客而已。”
許是消防通道不被日照,穿過鼻息的空氣竟冷得那樣靜寂。
半晌過後,隻聽哈的一聲,翟悉仿佛觑見了什麼荒唐似地,哧笑起來:“你要不要看看你在說什麼?”
他冷嘲熱諷得毫不掩飾。
王玉儒眉心蹙起。
“你對你自己就這麼不以為意嗎?”翟悉把玫瑰的雪梨紙攥得咔咔響,“你不重要?你為我,為這個家付出了這麼多,你說你不重要?”
好像紅燭一滴一滴落在心口的泡沫上,王玉儒微聳起肩膀,話語間不自覺地洩露出退縮之意:“我無所謂,我是說你以後,經曆的事情多了,就不會再有現在這種……想法了。”
“好,那按你這麼說,你比我大,你上了那麼多年學,認識那麼多人,經曆那麼多事,”翟悉一股氣沒接上來,險些被噎過去,“所以我對你來說,已經成了一文不值的人了是嗎?”
王玉儒低着頭,沒去看他。
“而且你聽聽你自己說的屁話吧,你無所謂?王玉儒,你說你無所謂,他媽我放在心尖上的人你說他無所謂?”翟悉一把将花砸到面前的胸膛上,花瓣被撞散了兩瓣,王玉儒想兜住,但還是從縫隙裡滑掉了。
他用一隻手按着胸口的玫瑰,擡起眼睛看向翟悉。
翟悉突然激烈的情緒不像是惱羞成怒,泛紅的眼圈裡,比怨念更多的,是一種讓他隐隐生疼的無力。
“我不值得什麼所謂,”王玉儒說,“不要把我看太重,我沒有你想的那麼……”
“你明明那麼優秀,為什麼要這樣作踐自己!”翟悉根本等不及聽他說完,就瞪着眼睛撲上來,盯得王玉儒根本無處可躲,“我以前以為你抽煙喝酒熬夜還讓人欺負是你不愛惜你自己,可他媽我看錯了!你不是不愛惜自己,你是根本就沒有自己!”
樓道裡蕩着餘音,一聲一聲敲在王玉儒棉花堆置的身體裡。
可卻遲遲敲不進心裡,他的心是空的。
他一言不發地看着翟悉,眨了眨眼,才感到眼皮傳來一陣酸澀。
翟悉一掊熱火砸進水裡不見水花,雙目對峙了許久,氣息逐漸地由盛轉衰。
要平靜下來實在天方夜譚,他踉跄着後退幾步,後背抵上鋁合門時,意識到自己是惱羞成怒後,破天的懊苦就順着冷氣竄上來。
“靠,我沒想這樣的,”翟悉的聲音比他眼中的水汽還要抖,他幾乎哽咽着,說不成一句連貫的話,“我是……想說我喜歡你,怎麼事情就成這樣了。”
王玉儒回神,聽到哭腔下意識地說:“是我,說太狠心了。”
翟悉好像又有點要把控不住,張嘴剛要怼說些什麼,又及時地刹車閉上。
一時間,誰都沒再說話。
最後翟悉歎了口氣,聲音還是顫得厲害:“跟你說不通。你學吧,我不打擾你看書了。”
“你要回家嗎?”王玉儒問。
翟悉不太想搭腔的樣子:“嗯。”
王玉儒點了點頭:“好。”
等翟悉離開,王玉儒愣了些許,才躬身撿起散在地上的花瓣。
一想到是自己把翟悉的期待打散了,腦子裡就泛起暈眩,像是沒睡飽還被困頓死死纏着。
王玉儒拿着花,回到讀者區,沒看完的書孤零零趴在桌子上,他沒有續上繼續看,就坐在桌邊,靜靜地坐了許久。
直到有人經過,往他手中送來驚煞的目光,他才不自在起來,把花放在旁邊的椅子上,然後推進桌底。
嘗試看了一會,書好像變得晦澀了,理解起來難度翻倍。
王玉儒勉強待到了正午,便回了學校。
回到學校撸起袖子就是幹,下午又對自動化焊接的程序進行了幾處修改,忙完擡起頭,窗外暮色已至,他遲疑了片刻,還是沒選擇回家,帶着鮮花回了宿舍。
舍友都去實驗室卷論文了,他洗了筆筒,把玫瑰插進其中,擺在書桌上,站在靜寂裡久久地出神。
手機屏亮起,他眼疾手快,點開那條學習機的備忘錄更新提醒。
【對不起】
這三個字隻飛快地閃現一秒,像神智不清的幻覺,再定睛看,備忘錄的最後,依舊是他高考前給翟悉進行的成績分析。
王玉儒想了想,還是沒能把“沒關系”三個字打進去。
本來就沒有誰對不起誰,他就是個空心人,翟悉說的話的确句句屬實,除了被翟悉揭穿的短暫不适之外,他再沒有其他任何感受了。
可是翟悉是那樣地生氣,又讓他對自己的薄情寡義懊恨起來。
他是很多個身份堆疊起來的工具人。他是負責的大哥,是省心的兒子,是挂在胡潤妮口中的大學霸,是馬允森的污點,是秦老師信任的好學生。
他可以遊刃有餘地扮演好社會規訓下的所有角色,卻做不好發自内心的真正的王玉儒。
明早還要開車送翟悉,走高速也得三個多小時,應該養精蓄銳攢足精力,可王玉儒這一晚上卻沒怎麼睡好,天亮早起時他才意識到他這一趟是去給翟悉送行,回來就隻剩他和胡潤妮了。
匆匆趕到家時,母子倆已經在吃踐行早飯了。
胡潤妮也不過問他吃沒吃過,就指派他先把翟悉的行李搬下去放後備箱。
“好。”王玉儒瞥了眼翟悉。
翟悉不喊人,默聲低頭吃着豆包。
王玉儒也沒再作聲,來回三趟,把翟悉的東西都運了下去。
吃完飯翟悉磨蹭着在茶幾上找薄荷糖吃,四叔出來送行,問王玉儒車技咋樣,王玉儒謙虛說還行,空着的肚腹輕微鳴叫,四叔有些驚異問他還沒吃早飯嗎,王玉儒笑了笑:“不吃習慣了。”
“走了走了,”胡潤妮等不耐煩了,暴口催促道,“又幹什麼的,東西不都讓你哥拿下去了嗎?”
“你們先上車吧,我找到薄荷糖就下去。”翟悉說。
王玉儒擡眼瞄向他,随即轉身,跟着胡潤妮下了樓。
面上叫媽,實際上車門一關倆人就尬着沒再說話。
一直到翟悉出現在車旁,胡潤妮才一聲河東獅吼:“幹什麼都不利索,墨迹死了。趕緊上來,早去早報道。”
翟悉點頭說“嗯”,拉車門坐進後座,從兜裡扒出來一個塑料袋丢到王玉儒腿上。
“你拿什麼砸你哥?”胡潤妮湊頭過來看。
翟悉不吭聲。
王玉儒看着那個被攥得皺巴巴的豆包,輕聲說:“早飯。”
“哦,你還沒吃早飯啊,”胡潤妮說,“趕緊吃,吃完了好開車。”
“好。”王玉儒扒開了塑料袋,不經意間看向後視鏡,翟悉在玩手機,頭低得很深,眉眼都被碎發遮擋住。
王玉儒收回了眼神,專心開車。
路上翟悉閉目養神,胡潤妮以為他睡了,讓王玉儒關了音樂,結果她自己曬着太陽舒舒服服入了睡。
王玉儒聽到後座傳來調整姿勢的聲音,他看進後視鏡,翟悉的目光通過映射照進他眼睛裡。
隻是下一刻,那束犀利的目光就被眼皮蓋住了。
車内安靜的空氣模糊了血肉,胡潤妮勻稱的呼吸沖刷着兩個人的神經。
王玉儒聽了很久,才開口:“早飯,謝謝。”
“如果非要說這麼生分的話,”翟悉冷聲道,“就閉嘴吧。”
于是王玉儒就安生閉上了嘴,一路上沉默不語,但好在東央第一醫科大學距離高速出口不遠,飛馳了一上午,不到中午飯點就趕到了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