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續多日的冬雨終于徹底停歇。
為了元日祭禮而排練的悠揚禮樂聲,隔着山中彌漫的薄薄潮霧,從遠處的露華台隐隐傳來。
林樂鈞出了香廚堂,去法理齋一路上都是成隊巡邏的帶刀護衛。
沿途看到露華台,更是被層層把守着,像他這樣的小夥夫根本靠近不得。
站在法理齋石階高處駐足望去,書院各處嚴陣以待,一片肅穆之氣。
如此氛圍,也令他不禁好奇起了這位貴客的身份。
這兩天在衆人的齊心協力下,搶救來的書冊終于徹底告别了潮濕,被統一收去了空置的齋舍,堆放着尚待清點。
隻是藏書樓的樓闆被水泡得損壞,還得工匠修補一段時日。而那堆書的齋舍,也成了謝钰這段時日臨時落腳的居所。
屋内靜悄悄的,林樂鈞提着食盒踏入,穿過一道屏風進了裡屋。
他正要出聲喚一句“謝兄吃藥了”,目光卻被書案後的景象牢牢攫住。
珠簾半卷,帷帳低垂。
午後暖陽穿透天邊濃厚的雲團,沿着雕花窗棂斜斜灑下,謝钰正伏在書案上小憩。
他單手将下巴支起,坐在一片書山卷海之中。長睫在眼下投落一抹靜谧的陰影,随着呼吸輕顫着,仿佛一片被風吹動的黑色蝶翼。
幾縷烏發垂在額角,竟給那張白皙如瓷器的臉平添了幾分病中倦怠的柔弱,仿佛一副工筆美人畫似的,惹得林樂鈞不由自主放輕了呼吸。
這般病中操勞,他定是累極了。
想到這兒,林樂鈞心尖不由泛起一陣酸澀。
他屏息,悄聲将食盒放在一旁的小幾上,唯恐驚擾了謝钰這來之不易的休息。
“咳……别鶴……”
許是聽見了些聲響,謝钰忽然眉頭蹙緊,喉間溢出幾聲壓抑的低咳,身體也微微蜷縮了一下。他沒睜眼,隻是沙啞着道:“可否幫我倒些水來……”
林樂鈞應了一聲,忙從書案旁的小壺中倒了些溫熱的茶水。小心翼翼回到謝钰身邊,碰了碰他的手臂:“謝兄,水來了。”
謝钰仍閉着眼,倦意沉沉,連掀開眼皮都欠力。
隻是順着聲音擡起手,微涼的指尖卻無意碰到了林樂鈞的手背,他動作一頓,随即摸索着握住了杯壁。
林樂鈞面皮一熱,臉上的紅暈一路攀上耳尖。
見着那人喝了口水,終是支起了疲倦的眼。他擡眸看向林樂鈞,眸底蒙着一層未散的睡意。辨清來人,喉結極輕地滾動了一下。
“……樂鈞。”
林樂鈞被他盯得心跳如鼓擂,隻覺得面頰都要被這滾燙的溫度燒穿了。
趕緊轉身去拿食盒,語無倫次道:“我進屋見你睡着、就、就沒做打擾!謝兄,藥!藥煎好了!還溫着!快趁熱喝!”
謝钰見他手忙腳亂的模樣,隻淡笑着道了一聲:“好。”
林樂鈞打開食盒,先将一碗深褐色的藥汁端了出來。
又像變戲法似的,打開下層端出一個小碗放在桌上。
“謝兄……你、你不是說覺着藥苦嗎?”
他有些忸怩地低着頭,不敢看謝钰的眼睛,獻寶似的把碗朝前推了推。
“這個是糖水,我特意給你熬的。裡面另外放了桂花蜜和冰糖,不僅止咳還甜甜的,喝了這個,藥就一點都不苦了。”
謝钰聽聞,目光落在那個粗瓷小碗上。
碗底的橘皮絲金黃透亮,切得細細的。果肉都被熬散了,上面還飄着幾顆圓滾滾的手搓糯米小圓子,散發着清甜誘人的柑橘香。
他愣了一刻,随即唇角不由自主地向上翹了翹。
“橘子?”
謝钰挑眉,目光從糖水碗移到林樂鈞赤紅的臉上,驚訝地道:“眼瞧着今年都要将盡了,這橘子……倒是稀罕。”
林樂鈞老實回答:“哦,這是方才……群玉公子給我的橘子。”
他說得倒是坦坦蕩蕩,一點沒看出對面謝钰神情的變化。
“群玉公子?”
謝钰輕聲重複了一遍那稱呼,尾音微微上揚,有些意味不明。眸子定定看着林樂鈞,歎了口氣,看似苦惱地繼續道:
“李公子雅量高緻。此番特意給你的蜜橘,想必是讓你自己嘗嘗鮮的。樂鈞就這樣拿來給我熬糖水了。他……會不會不高興啊?”
林樂鈞眨巴着眼,沒聽出那弦外之音,反而心覺謝兄真是細膩,居然連群玉公子的感受都考慮到了。
他立刻擺手道:“無妨!無妨的!群玉公子和謝兄你一樣,都是很好很好的人!他肯定不會介意的!”
謝钰看着林樂鈞那雙清澈見底的眼。
片刻後,忽然垂下眼簾低笑一聲。
他沒有再說什麼,隻是拿起小匙,輕輕攪動着碗裡清亮的糖水。黃澄澄的橘皮絲随着水流旋轉,雪白的圓子沉沉浮浮,桂花的甜香氤氲開來。
很好的人。
對他而言,他們都是很好的人。
沉默幾息。
謝钰端起藥汁,仰首飲盡。
又眉頭緊鎖将碗放下,極力忍受着那股苦澀,舀起一勺糖水送入口中,甜蜜蜜的滋味瞬間撫慰了舌尖。
“怎麼樣?味道如何?”
林樂鈞瞪圓了眼,目不轉睛盯着他的反應,語氣既緊張又期待。
“……樂鈞的手藝真好。”
謝钰眉心舒展開,看向林樂鈞,聲音也柔和了許多:“這糖水很甜,藥也真的一點都不苦了。”
得到肯定,林樂鈞彎起眼睛燦爛一笑,覺着心裡也甜蜜起來。
喝完糖水,謝钰将空碗收回食盒。
他垂眸扣着盒蓋,狀似不經意地開了口。
“明日便是元日了,不知樂鈞今晚可有什麼打算?”
林樂鈞想了想,答道:“忙完法理齋這邊的活,估計就要回去歇着了。但要是這邊的活收尾得早,回香廚堂我可能還得再劈會兒柴。”
聽聞,謝钰歎息了一聲。
“我今晚也歇息不成,還有幾十冊善本得在今夜清點歸箱。冊目繁雜,核對需極其仔細。”
說到這兒,他擡手揉了揉眉心,帶着些病中的鼻音::“唉,這一忙……怕是要不眠不休到後半夜去了。”
林樂鈞心頭湧上一陣心疼,脫口問道:“那……可有幫手?”
謝钰搖了搖頭,目光落在堆積如山的書卷上。
“别鶴是山長派來照料我起居的,于文本一竅不通。今晚,怕是要獨力支撐了。”
說完這句,他又顫着肩頭咳了兩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