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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恒十六年冬,福奚公主蘇醒的消息已傳遍帝城。
聞說公主終日掩扉不出,隻對外稱,在丹陽寺神智不清時造下殺孽,公主惶恐,打算為死者抄經誦佛祈福。
流言蜚語再度甚嚣塵上,成了帝城官宦人家茶餘飯後的消遣。
有說公主在逍遙天境領了仙人旨意,回人世降伏惡徒;有說公主乃瑤池仙葩轉生,有意渡化那幾人的疾苦;有說公主得閻君賞識,以判官劍為将死之人斬斷塵緣……
總結起來便是:公主行兇,情非得已,況且她虔心悔過了!
“這分明是惡鬼附……唔!”
鄧執宋的話還沒說出,就被立刻捂住了嘴。
伸手攔他的那人是他的好友,禮部葉侍郎家的次子,葉舟。
他二人皆是帝城有名的纨绔小郎君,在憐樓設有一個長期包廂,隔三差五就要來此小聚。
守在包廂外的小厮閑來無事,嘴碎起福奚公主的傳聞,正好被他們聽了過去。
葉舟左顧右盼,也不知在這空蕩的包廂裡提防着誰,聲音壓得低極了:“這話可不當講。齊家人既然非要指鹿為馬,那諸公瞧見的就得是馬,哪有旁人多嘴的份兒。”
鄧執宋卻不以為意,拿勺子撥弄着琉璃碗裡的圓子:“可真稀奇,分明是有邪祟借屍還魂、借刀殺人,在齊家人口中倒成仙人祥兆了。”
這話鄧執宋敢說,葉舟卻不敢聽,隻能擠眉弄眼地表示贊同。
鄧執宋皺眉:“癢了就去洗臉。”
雖然同是一等一遊手好閑的人物,但鄧家門第卻更為顯赫,祖上三代皆位列三公,門生故吏遍布朝野,和齊氏一族更有通家之好,結了不少姻親。
鄧執宋為鄧家獨子,又體弱多病,阖府上下無不捧若珍寶,因而養成恣意任性的脾性,說話向來無所顧忌。
“你娘是不是齊家旁支的女兒來着?”葉舟回憶道,“這麼說來,你還要稱呼齊皇後一聲姨母,再稱福奚公主一聲表妹。”
一想到遠方表妹竟是個詐屍、嗜殺的主兒,鄧執宋瞬間沒了胃口,撂了碗筷:“不吃了。”
“瞧瞧,這一言不合的,又不吃飯了。”葉舟啃着雞腿打趣他,“不吃了就下樓去。”
“下樓做什麼?”
“毋須施上粉黛,你就已經是病西子的模樣了,樓下的千金台應該讓你登場,小爺我保準千金一擲,叫你壓那陳小花魁一頭!”
“滾一邊去,就你也配肖想老子。”
鄧執宋恹恹翻了個白眼,但那也是極好看的,碎玉似的眸子滾動一圈,曝出清亮的眼白來,教那綴在眼下的淚痣更加顯眼。
鄧執宋尚未及冠,俊美之态卻早已傳遍帝城街巷,是個擲果潘郎、看殺衛玠般的人物。
他常年一幅嬌貴病弱的模樣,也沒有一官半職傍身,乃何城中小姐們紛紛傾心,提親的媒人踏破了門坎,誓要将其捉回去做婿。
無奈,他隻能夥同一幹狐朋狗友,整日躲在秦樓楚館中避世,誰知卻有了風流“美名”,更為衆人所仰慕。
憐樓有這位金主常駐,自然不會放過他的錢袋子,既然不要妓子相陪,那便每日變着法地編排新曲,讨他賞賜。
不料今日不巧,馬屁拍在了馬腿上,竟然将“福奚公主仙遊歸來”的故事搬上了千金台。
鄧執宋越過窗楣向下望,看見那戲子高舉雙劍、鏟兇除惡的模樣,不由得蹙起眉。
他正要發作,門口的小厮卻慌慌張張地闖了進來:“郎君不好了,郎君不好了——”
鄧執宋:“你家郎君好得很。”
小厮輕輕扇了自己兩個嘴巴子,又急忙開口:“皇後娘娘宣您入宮呢!”
此言一出,二人皆是一愣。
“不是吧,這才剛嚼了兩句閑話,齊家人這就知曉了?”葉舟吓得筷子落地,“哎呦!父親母親在上,孩兒不孝,妄言福奚公主是非,犯下口業,竟牽連了我們一家老小……”
鄧執宋拿扇子往他腦門砸去,轉頭問小厮:“我又沒官職,何故宣我入宮?”
“‘蒙諸位獻寶相救,福奚公主得以回春。皇後娘娘特設瓊筵,以酬厚恩。’”小厮複述完懿旨後,提醒鄧執宋,“郎君之前不是獻了塊丹香入棺嗎?許是因為這個。”
葉舟聽完後如釋重負,那憂思卻反倒在鄧執宋的臉上出現了。
等小厮退出包廂,葉舟問:“你愁什麼呢?”
“那丹香……”
“我原當丹香不過是神話杜撰之物,不想竟真教你尋得了!救醒公主可謂大功一件,你……”
“丹香是我花三兩銀子從小攤上買的。”
鄧執宋如是說。
“這、這等奇珍異寶也能撿漏?”
“什麼法寶,不過就是尋常人家用的香石罷了。要真有起死回生的玩意兒存在,全天下不都亂套了?”
“……”
“所以我才覺得蹊跷。”鄧執宋若有所思,“世上并無回魂之物,那死去半月有餘的福奚公主,究竟是怎麼起死回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