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明,國公府中。
鄧執宋今夕不知何故,幾番驚醒,終是睡意全無。寅時末,他放棄掙紮,幹脆披衣起身,倚在窗邊看書。
梆子響過一遍,鄧國公晨起後在廊下舞劍。待筋骨活絡了,便整肅朝服,持着朝笏欲進宮上早朝。
路過他這獨子的院子,見鄧執宋處于風口,欣慰又心疼地朝他喊:“執宋,你身子本來就弱,勿要讀那聖賢書了,咱家又用不着你科考,再去睡會兒吧。”
鄧執宋微笑說好。
他合上手中的書,倒不是因為聽勸,而是因為這期浩渺閣新出的《大焉志怪雜談》不甚有意思,又是些個書生妖女愛來愛去的故事,讀起來乏味極了。
他回屋,見奴仆呈上來了最時興的衣服料子,說是夫人欲為府中衆人量冬衣,讓他看有沒有喜歡的。
他正興趣缺缺地挑着,忽見宏棋一路小跑,到了他跟前。
宏棋說:“郎君,方才皇後娘娘遣人來話了,說多謝郎君告知。”
鄧執宋颔首,轉眼又看向那些绫羅綢緞,指着其中一匹淡雲紫色的,問:“這料子是最名貴的?”
奴仆答:“回郎君,這是邱家雲夢錦,一寸值千金。”
他将料子拎起來打量一番,随後吩咐道:“找帝城最好的繡娘,配着白兔裘裁件鬥篷,送進宮去給公主賠罪。”
然而宏棋卻欲言又止:“郎君,公主殿下不在宮中。”
鄧執宋蹙眉:“皇後還沒派人接她回宮?還是公主耍性子,不肯回去?”
宏棋從袖中掏出一封信:“今日鳳儀宮來話時,還遞給我了一封密函,上面說……”
鄧執宋登時預感大事不好,擡手抵住前額:“說什麼?”
宏棋作揖:“皇後娘娘說,公主出宮散散心也好,就不急着接她回宮了,請郎君好生照看着公主。”
“……”
怪不得今晨沒睡好覺,原來是個大兇之日。
有道是一語成谶,他今日還非得去見那愛造殺孽的嫡長公主,陪她遊玩不可了?
像是急火攻心,他扶着床帏猛地咳嗽了兩聲,半天才順過來氣。
他心中郁結,乏乏地展開雙臂,下人圍上來給他更衣。
宏棋又小心翼翼地問:“郎君要去接公主?”
“廢話。公主不是要看祈雪集會嗎?你家郎君不光得陪着,還得把人哄高興了。”
話說出口,他又是一陣絕望——帝城中諸人都隻有奉承他的份兒,沒成想,今日也輪到他去給别人當猴兒耍了。
“郎君,其實今日已經有人去雲家客棧尋過公主了,”宏棋顫巍巍地回禀,“但是……沒找到。”
聞之,他頓覺氣短,又複劇咳不止:“什麼叫沒找到?”
“就是說,公主已經不在雲家客棧了。”
“裡裡外外都搜遍了?”
“雲掌櫃說廂房窗戶開着,床褥系着垂于窗外,應該是那二人趁其不備,夜半三更溜走了。”宏棋艱難開口,“雲掌櫃問郎君,是否需要報官。”
“報官?讓全天下都知道公主失蹤了不成?”
“不是的,是因為她們臨行前,在郎君賬上佘了千金。”
“……”
好,好得很。
雖然傳聞中公主嗜殺暴戾,複生得疑雲重重,但見到本人後,實在覺得她與尋常少女沒什麼兩樣,甚至多了些久居深宮的不谙世事之感,有幾分天真可愛。
沒想到他鄧執宋自诩聰明,卻小瞧了她的城府,被這僞裝騙了個大意失荊州。
若隻是捎她出宮,她跑便跑了,估摸着查不到鄧執宋頭上來。但眼下齊皇後已經知曉他與公主同行,這爛攤子就是想甩,也甩不出去了。
真是個聰明反被聰明誤!
他氣急,反而笑了出來,彎着腰猛然咳嗽,蒼白的臉愈發顯得病态。
宏棋吓得連忙去給他拍背順氣,心中不由得暗道不好:
郎君好久都沒有這麼“開心”過了。
鄧執宋默了片刻,迅速想出對策來:“去找皇後要個旨意,就說為了公主安危着想,這段時間需嚴查出入帝城的人的名冊,毋放可疑的人出城,尤其是那些個年輕模樣的。”
夜半三更出不了城,隻要如今城門戒備森嚴,公主受困出不去,找起人來就容易多了。
宏棋欲退下,但遲緩片刻,還是說:“郎君,還有……”
“說。”
“今早去雲家客棧找公主的那夥子人,不是咱們派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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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半夜,付明宛與銀盤翻窗而逃。
她們帶着金銀細軟逃到市井一處民宅中,是銀盤的家。
宅子很小,一派破敗景象。牆垣傾圮,四壁蕭然,窗棂殘缺不全,牆皮剝落處露出黃泥,連門框都歪斜着,一看就是多年無人修葺了。
銀盤撇着腳挪開地上的枯枝敗柳,辟出一條道來,不好意思地解釋說:“這是外祖留給我的房子,自我入宮後就沒再住過了……自然是比不上公主殿的,但收拾收拾就幹淨了!”
付明宛随她進了内堂,端着燭台,在這小房子裡轉悠一圈,說:“挺好的呀,獨居一居室呢,跟别墅沒兩樣。不像我,上學的時候八個人擠一間宿舍,好不容易熬到工作了,結果又得在那寸土寸金的京城跟陌生人合租。”
銀盤聽後,眼睛不禁瞪圓了:“和陌生人住一起?你沒有家嗎?”
這話說的。
付明宛斜睨着她,提起另一茬:“我怎麼記得有人說自己上有老下有小,叫我饒她一命來着?老的呢?小的又在哪兒?”
銀盤裝作聽不見,拿抹布将床擦了個幹淨,又将從雲家客棧順來的床褥鋪上,拍拍手:“行了,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