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蘭很是緊張,畢竟他向來深居府中,隻求學問,而這是他第一次獨自離開賈府、外出辦事。
黛玉要他随裴石一道,帶着拜帖去拜訪京中幾處國公府,請求援助。
當今局勢動蕩,黛玉和李纨皆為女眷,不宜抛頭露面;而賈環雖是男丁,卻有人命,早已被送去鐵檻寺守靈。
黛玉隻能選賈蘭,一是因他身份上屬賈府嫡長孫,最合規矩;二是因賈蘭年幼、不易引人注意,反可探探各家态度,測出風向。而賈蘭這次雖是辦差,但更是錘煉。
隻是此時,他連拜帖都寫不好。
案幾上攤着新裱好的拜帖,賈蘭卻緊張得連筆都握不住,寫到一半,筆鋒一歪,竟錯将人名寫漏了半個字。
眼見那本來就有限的絹花名帖就此報廢,他滿臉懊喪,不敢跟二奶奶說,幾乎要垂下頭去。
黛玉見狀,面色不動,隻取過一張空帖遞給他:“别擔心,我叫春纖再裱就是。這回可不要寫錯了?”
賈蘭接過,卻又忍不住瞄了一眼桌上黛玉親筆寫下的樣帖。那字端正沉穩,鋒棱俐落,竟無半點脂粉氣,甚至筆鋒讓人眼熟。
再對比自己,頓時羞愧得難以自容。
他擱下筆,低聲道:“我嘴笨不會說話,要不還是二奶奶去吧……”
黛玉笑了下,示意他看看一旁也在提筆的紫娟。紫娟一見被點名,忙要将手裡的人丁冊子藏起來。
裴石正巧步入書房來尋賈蘭,瞧見主仆兩人拉拉扯扯,一頭霧水。
“快拿出來,不然我叫秋月去你屋裡,把你從前練字時的舊稿都翻出來曬一曬。”黛玉笑着“威脅”。
紫娟見秋月果然轉身要走,隻好讪讪地将人丁冊子交上。
自前次府中折損了幾人,需重新整修人員檔案,記清去留生死、功過功績,事無巨細,皆要詳細記錄。
本來這事不到紫娟這,可是黛玉心中覺得最要緊的便是府中人事,每日都要過問府中衆人的差事可有疏漏,又有誰做的好又做的不好,叫身邊的人比她更清楚府中人丁,也好。
這本非紫娟分内之事,然黛玉素來重視府中人事,親自過問每日值守與差事,教她認字練字,反倒可以多一人幫助自己。
賈芸看着紫娟那一筆一畫,錯字不少,格式也不妥當,卻也算橫平豎直,一行行寫得極整齊,倒是耐心可見。
但他眉頭微蹙,低聲道:“寫成這樣,有什麼意思?”
黛玉卻淡淡一笑:“紫娟的字雖不入流,卻是她的差事,她盡心去做,我就看得出她用了心。蘭哥兒,你本就寫得一手好字,若因無人比較便妄自菲薄,棄了眼前的機會,讓人輕易占了去,可惜不?”
賈芸垂下眼簾:“……我沒有妄自菲薄,我隻怕丢了賈府體面……”他頓了頓,又擡眼看她:“況且,也隻有二奶奶寫得比我好,我自是服氣。”
黛玉微怔,擡眼看了看身後的裴石。
裴石不想摻和他們這小打小鬧的别扭,他隻是備好了車馬來接賈蘭一同出府拜訪。
可黛玉的意圖很是赤裸,沉默片刻,終是歎了口氣,走到賈芸身旁。
他一手執筆,一手負在腰後,竟不另取紙,隻在賈芸寫壞的名帖空隙間落筆謄寫。
那筆走龍蛇,鐵畫銀鈎,一行字疾落如流雲飛瀑,渾然天成,鋒芒畢露,陽剛灑脫之氣躍然紙上。
甚至賈蘭寫錯那字極為生僻,也叫裴石一下子看出原型,不需多問便分毫不差地寫了出來。
賈芸怔住,看得入神。
文武雙全,怕不是能做到“文能提筆安天下,武能上馬定乾坤”,這種人如何要屈居賈府之内?
“如何?若是咱們府裡的少爺懶得寫,裴總領一人将這差事從裡到外都攬了,也能辦好。”
黛玉單手撐着下巴,笑盈盈道問:“隻是,這等賈府的要緊事,蘭哥兒甘心讓給外人和我這等婦人嗎?”
賈芸臉漲得通紅,自然不願被人壓了一頭,當即挺直了脊背,重新下筆。
黛玉起身眼神示意裴石到房外一叙。
二人并肩立于回廊之下,午光清淺,灑落在院中藥香氤氲之間。中庭裡,蔔旃正帶着灑掃的婆子丫鬟們,提着曬藥的竹匾往其他封閉院落去。她一擡眼,看見回廊上的主仆二人,便朝黛玉招收,身後一衆下人随即停步,一緻朝樓上行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