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入府時,還不是這樣的光景。”裴石淡淡一笑,“如今二奶奶在上上下下,已然收服人心。”
黛玉略一颔首,眼角卻含笑:“多謝裴總領誇贊。昨夜我巡視内院,見護衛調度井然。我分明叫後樓的護院不要告訴你,怕是巡夜的給你傳話了吧?”
“本應如此,府宅廣大,易生疏漏,若是下人行事随心所欲,便難成方圓。”裴石說完,又覺得不妥,補上一句,“不過,二奶奶上行下效,方能率衆而齊。”
黛玉聽罷,笑意不改,語中卻添了幾分試探:“裴總領如今說話,也愈發謹慎了?”
裴石不語。
黛玉收回目光,神色轉肅,輕聲道:“無論如何,還是要謝謝你。府中如今多是你出力。”
裴石别過眼,不知為何如今便看不得她眼中的真切了。
“今日前去的‘衛家’,究竟是何來曆?為何不直接聯絡舊日同僚,有往來的公侯世家?”
黛玉憑欄而倚,沉吟道:“裴總領不知,我原先也想着去尋與賈府祖上有舊情的王公人家。奈何我與珠大奶奶常居閨中,對京中之事知之甚少,實在慚愧。唯一所記,便是寶玉常去北靜王府,說府中多名士清客,屢有奇遇。又說那北靜王是閑散王爺,為人灑脫,賢名在外,又禮賢下士,待他極好,時常贈寶物。”
裴石見黛玉遙望着遠處,好似陷入往事之中,便打斷問:“既如此,何不去探探北靜王的口風?”
黛玉看了他一眼,眸中含着幾分難辨的笑意:“你不知,寶玉曾得北靜王所贈一串香珠,他見是那物極好的,便要轉增給我。我那時年幼,隻覺得是借花獻佛,不但未收,還因他常往北靜王府走動,連帶對那閑散王爺生出些莫名厭意。”
裴石輕咳一聲,忍不住道:“如今世态炎涼,二奶奶不該因兒女情緒便棄了權宜之計。”
“我還沒說完,你便急着教訓主子了?”黛玉佯作嗔怒,很快又釋然朝裴石笑道:“實不相瞞,我近來細想,才知那時厭惡的,并非寶玉此舉,而是北靜王本身。”
“你可知,當年抄賈家家産之人是誰?”黛玉聲音漸低,卻字字如錐,“珠大奶奶告訴我,是北靜王與平西王帶堂官一并領旨執行。
裴石心想抄家是朝廷旨意,奉旨行事并不能說明什麼。但這回他靜默了,打算好好聽她說完。
“我便想起寶玉那時提過,那串香珠是聖上禦賜,那北靜王竟轉手贈人,再想天子腳下,他竟養着不少名士,這難道不是謀逆之舉?可見其對皇命的輕忽,非閑散王爺那麼簡單,甚至可能有不臣之心。”
裴石沉默片刻,才低聲道:“查抄國公府必是聖意,他即帶着旨意而來,如此看來,北靜王到底是效忠太上皇,還是擁立當今聖上,甚至另有他謀,實在難辨。”
黛玉點頭:“還記得闖賊所說嗎?他們耗費數日竟攻不下皇城,足見朝廷還未徹底崩潰。雖說賈府已被奪爵,但我們畢竟曾是京中權貴,又占着敕造府……抄家之後便是滅門……此時我們即不知朝中局勢,自然不可貿然與北靜王結交。此時按兵不動,靜觀其變,不如先以滌蕩活屍為掩護,摸清京中局勢。若真有一日朝局重整,我們才不至于被徹底當成棄子。”
眼下京中局勢迷霧重重,除卻橫行的活屍、四處劫掠的闖軍,還有朝中的暗流洶湧,分不清忠奸,辨不明敵友。若賈府要在這亂世中安身立命,辨明京中局勢找準盟友、厘清各方立場便是頭等要事。
黛玉深謀遠慮至此,而非如急于撥亂反正,逞一方英雄,而是深謀遠慮,叫裴石心中贊許。
隻是裴石覺得如今要走出賈府,既是門路未嘗不可嘗試。
“我倒覺得,既然北靜王與寶二爺曾有舊交,不妨先請他出手尋人。”裴石眼底卻藏着一絲算計,“不直接求助于他,而是隻提找寶二爺之事。”
黛玉微微側首,“即便我覺得北靜王這人不可信?你覺得他會看在與寶玉往日的交情相幫?”
“信不信另說,關鍵在他想讓人如何看。”
裴石雙手覆于背後,立于檐下陰影之中,“若如你所言,此人實則陽奉陰違,卻四處結交名士、便是寶二爺這般沒有功名之人,也逢迎權貴,不就是為了清流君子之名嗎?雖他當初領人抄了賈府,可在旁人眼裡不過是奉旨行事、身不由己。他若能在人言可畏之際救回舊日友人,便能将仁義之名聲穩穩落到自己頭上。”
他頓了頓,目光投向黛玉,“對他而言,這不過是順水人情,他必會答應。能将人帶回,便是錦上添花。若事情有變,他也能推說自己未查得,毫無損失。”
裴石的謀劃與黛玉大相徑庭。
他借勢試探,而她則更慣于堂堂正正布局,但若是能達到目的,黛玉覺得也未嘗不可。
尋找寶玉之事自上回嶽神廟斷了線索,便一直難有進展。若北靜王願意以私交想幫,不僅可以試探如今朝廷對賈府的态度,也可以将尋找寶玉之事在此重啟,一舉兩得。
“待我起草一封陳情書,請你代為送入北靜王府。倘若王府真有意幫,自會出面。若無反應,也省得我們枉費心機。但切記勿要強,盡量示弱。”
說着黛玉便急着要回書房。
裴石卻忽然出聲:“二奶奶還未說,拜訪衛家一事如何行事?”
“衛家新婦原是史家的大姑娘,與賈府老太太為血親,亦是我閨中姐妹。”提起湘雲,她眸中略有亮色,“裴總領可将實情說與衛家媳婦一人知,史大姑娘為人爽朗,隻要衛府和賈府安好,她定會來尋。衛家若有難,裴總領定要全力相助,護她平安來賈府,餘下自有我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