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魚貫而入,共有三十餘人,簇擁而來,氣勢不凡。不同于當日趙大膘那般翻牆潛入、匆忙狼狽,這群人從正門堂而皇之入内,雖皆是布衣破舊,但錦袍斜披,珠玉挂脖,皆是衣衫混雜。明明是貧寒出身,卻又妄圖湊出富貴氣象,終落得個四不像的模樣。
門口護衛并未擎槍拔劍,隻是肅立兩側,依着主子林氏三令,戒備而不挑釁,靜觀其變。隻是這群闖軍小隊卻不知,此時府内已經聞風而動,府牆上隐蔽的弓箭手已經将箭搭在弓上,通往府裡的馬廄裡已經埋伏了護衛;府内做事的家丁丫鬟停下差事,帶着做工的百姓往正院集中;而負責内務的已經全數撤入榮禧堂和大觀園,閉門自衛。
此時安陽醫館内,一人自堂屋行出,正是蔔旌。
眼見為首之人神色張揚,周身氣焰逼人,他想起父親生前遭闖軍逼迫,為活屍咬傷的賊寇診治,以至于安陽醫館毀于賊寇與活屍之口。
他雖是木讷随和之人,性子一向淡泊,隻願潛心行醫,不問營利,不涉紛争。可此刻,他竟不由自主邁步迎前,隻覺胸中一腔郁氣,不吐不快。
“幾位壯士,”他拱手攔在醫館前,“在下是安陽醫館掌櫃,不知諸位,是為求醫問藥而來,還是……”
那人虎背熊腰,一臉橫肉,正是李大狗。他眼光橫掃三進小院,隻覺這醫館竟藏在如此規制的院落之中,果然不似尋常行醫之所。
“你便是掌櫃?”李大狗陰恻恻一笑,腳步不緊不慢走近,“城中百姓都說,是你們施粥義診,開門接濟?”
蔔旌神色不動,道:“留在京中的人家,大多艱難困苦。醫館之責,原便是救死扶傷,若能出些力,自當援手。”
如果隻是城中多了一個大善人,那李大狗自然不會管這事,“不止這樣吧……”
他大步踏入正堂,随行之人一擁而入。屋中原本已有數名百姓候診,一時間被圍得水洩不通。藥香被濁汗與塵泥味沖散,空氣中變得煩悶逼仄。
李大狗見屋中無異,便低聲吩咐身後随從:“搜。”
随即回頭看向蔔旌,話中帶刺:“我聽說,你們叫百姓幹活交糧換粥米湯藥?你把醫館成了菜肉鋪子了?”
“我醫館并非大富之家,倉中所存亦有限。若要日複一日地施藥施飯,焉能隻靠一家支撐?唯有衆人各盡所能,方可共渡亂世。”蔔旌神色自若,“我們也沒有強迫街坊百姓,不過是為長久計,各取所需。”
“那你們的米糧又從何而來?”李大狗抱臂環視四周,“而且這般地界,哪像個市井醫館?倒像是……大戶人家的宅子吧?”
蔔旌道:“我醫館原設于南台街,不幸遭活屍攻陷,所幸有人救助,将此處借予行醫,我們方得延續衣缽。”
茜雪自堂後出言,語氣溫和而有分寸:“如今闖王主政京師,我們也盼望能早日蕩平城中妖邪兇獸,好叫百姓得個安生,我們也能各自回家。”
“你說的這戶人家,莫不是這原來的國公府?”李大狗冷哼一聲,側目看向她,“别以為把匾額摘了,就能騙過我們!”
他雖口稱闖王麾下,實則是城外一支雜牌,隸屬闖軍第三營,一路打家劫舍慣了。今番聽城中百姓說起城中有醫館收治病患之事,在他們知道醫館設在是被活屍所害橫死街上趙大膘原要去探查的國公府,李大狗受命探查虛實。
蔔旌解釋道:“這國公府原來是賈家一族,先前已經被朝廷降罪奪爵,隻不過是尋常百姓。”
“哼,說的好聽!早享受了榮華富貴,做盡了為富不仁的事情,以為朝廷奪爵就能一筆勾銷?!”
李大狗憤世嫉俗,一路自诩捍衛天道,誓要拔除有反意之富戶勢力。
這榮府看似空落,實則布防極整。
派出去打探的下屬遲遲不回,他正猶疑着要不要退一步先走,卻聽内宅方向傳來一陣清婉女子說話聲。
簾鈎未響,人未至香先來。
一名女子從回廊緩步而來,着石青色織金褙子,身姿纖細卻行止穩健,鬓邊斜簪珍珠點翠,步态輕盈卻從容端凝。
正是黛玉。
李大狗一見,眼中登時一亮,又帶幾分審慎。他自持眼毒,亂世中這般姿容絕色的女子,定非尋常姑娘,容貌固然出衆,眉目間自有一股不容輕犯的威儀,更叫他生出一絲遇到天生貴胄時的不适。
她未急着開口,隻目光一掃,語氣平穩:“紫鵑,讓蔔大夫去照看病人,莫叫誤了人命。”
說罷,她于客位前坐定,低頭整了整衣袍的折痕,這才擡眸:“義士大駕光臨,既已入府,有何所求,不妨與我言明。左右也省得攪擾了醫館救治。”
“你便是此地主人?”他抱臂橫眉。
“這府中之事,皆由我作主。”黛玉微颔首,未見妄态,卻不卑不亢。
“聽說你府上開醫施粥,還收留災民,倒像要搶我們的名聲。”
“這名聲何談從屬?京中百姓無官可依,城中又有活屍未除,隻是鄰裡不想等死,互相交換物資,我們施粥施藥罷了。”她輕語一句,反問得不疾不徐,反叫李大狗一時無話。
李大狗一時語塞,正要譏諷,卻聽她忽然一笑,目光深意:“我這小小義診之地自然不敢與闖王濟民的粥棚相比,倒是壯士不吝大駕,親自來探視,不知是為民請命,還是另有所求?”
李大狗被她這句反将,面皮一熱:“你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