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資人是個男的。背影瘦瘦高高的,側臉戴着口罩,開着一輛黑色加長版的商務車,下車的時候,牽住了他哥的手。
他哥也是個男的。
他心裡猛地泛起一陣惡心。
那種厭惡、憎恨又心疼的感覺再一次重重地壓在了心頭,他心裡恨得喘不過氣。
晚上放學,他拎着書包走在路上撥電話,準備再把他哥罵一頓,然後讓他哥别演戲了。
他都想好了,他不要上大學了,高中也不想上了,他也不要最新款手機了,不要名牌衣服和書包鞋了,他可以靠端盤子養着他自己和他哥。
他們是相依為命的兩個人,沒道理永遠隻有一個人在付出。
路過公交站牌時,他哥接通了電話,他還沒開口,就聽見人群裡有個男生講了他哥的名字。
他神經敏感得過分,當即止住了腳步。
有個他哥的粉絲在和那個男生吵架,而男生顯然是每個人在中學時代都會遇到的那種招人厭類型中的典型,嬉皮笑臉的,故意刺激她,說她是他哥的腦殘粉,和他哥一樣沒底線,會為了目的不擇手段,會随便和人睡。
粉絲氣得哭出來,沖他吼了一聲,說不可能!說那都是營銷号為了博眼球惡意捏造的虛假信息,是為了蹭他哥的流量,還說是他哥對家的紅眼病粉絲造的謠,還有他哥的公司不好……
随便。
他想。
這事是真是假,随便怎樣。
他要讓那群人見識見識他哥真正的腦殘粉是什麼樣兒。
他扔了書包,挂了他哥的電話,像當年他哥踹他一樣,毫不猶豫地反手抄起腳邊的闆磚,也邁着一雙長得像殺人兇器的大長腿,幾步撥開人群沖到那男生面前,蓄足了力,對準他的臉就拍了下去。
噗——!
闆磚砸落到人鼻子上,空氣中響起鼻梁骨斷掉的聲音。
人群驚呼尖叫,男生痛得暈厥過去,血濺了他一臉。
他爽了。
事後,他在派出所裡見到了他闊别近一年的老哥。
一身典雅貴氣的深灰西裝,極襯那人高挑身形的黑大衣——還有每次遇到困難,都如救世主一樣降臨在他眼前的男人。
他哥锃亮的皮鞋比派出所的燈泡還亮,步履匆匆地趕來,風塵仆仆又驚天動地,行走間周身拂過的空氣都散發着淡淡奢靡的香水味。
他哥不僅是位成熟穩重的演員,更是一顆冉冉升起的、耀眼奪目的大明星。
他哥經曆了這麼多事,居然還帥得那麼驚天地泣鬼神,他就忍不住想,就算他哥和男的睡又怎樣?反正他哥看起來也不像是在下面的那個。
他哥花了不少錢和那男生的家長和解,賠得醫藥費比當年撞死他爸媽的還要多,可那男生的母親還不依不饒地拽着他哥哭喊、斥責,發了瘋似的上手打他。
他哥一如既往地沉默忍受,不反駁半句,直到對方意識到真的罵不動他哥,轉過臉來開始罵他,說他是“有爹媽生沒爹媽養的小畜生”,他哥那一成不變的、仿佛戴了微笑面具般的和善面孔終于陰沉下來。
沉寂如幽潭的眸底迸射出寒光,他哥擋在他身前,冷冷地望向他們。
“不好意思,我反悔了。”
“我們法庭見。”
他哥當着警察的面撕了和解書,以一種平淡至極的口吻,對他們說:“起訴吧,看是我先賠死,還是你們先在官司上被我耗死。”
他在旁邊拍着牢門狂笑不止。
他就知道。
他和他哥是一類人。
不過很快他就笑不出來了。
好容易他哥給他保釋出來了,回到家他連熱水都沒喝上一口,他哥就一腳給他踹地上,然後冷着一張臉,不由分說開始掄皮帶抽他。
大爺的……他哥好的時候是真好,溫柔和藹又慈祥,完全是個不會生氣的老父親,很多時候,他甚至覺得就算他讓他哥去死,他哥也會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去死,但他哥狠的時候也真他媽狠,揍他的時候絕對不會留一絲情,完全就是把他當漢|J的程度來整治。
“第一,我說過,打架可以,見血不行!”
“第二,能用錢解決的問題,動手不行!”
“第三,無論犯什麼事兒,為你自己可以,為我不行!”
他哥的怒斥聲好像從地獄裡傳上來似的,轟隆隆的,噼裡啪啦打在他身上,疼得他滿地打滾,也不敢叫疼。等他哥發洩完怒火了,他才罵罵咧咧地爬起來,一瘸一拐地從電視櫃抽屜裡翻藥箱給自己上藥。
他哥可能真喜歡男的,他光着膀子的時候,他哥一般不會碰他,也沒幫他上藥,就坐在沙發邊上等他完事兒了,才扔給他一件T恤,說要跟他談談。
他點點頭。
然後,仿佛剛才那場暴力的毆打不曾發生過一樣,他哥點了一大桌子菜,兄弟倆毫無芥蒂地坐在桌前慶祝他們的重逢。
這回沉默的倒成他了。
不知怎的,他哥在他面前的時候,他在電話裡想說的、想罵的一句都講不出來了。
公寓客廳裡散着暖色調溫馨的光,沙發腳旁堆着他染了血的校服,他慫得跟孫子似的,一聲不吭,隻管埋頭啃雞爪。
他沒問他哥怎麼跟一個男的做那種事兒,也沒說你别演戲了,我明天就退學,以後我端盤子養咱倆算了。他什麼都說不出口,就靜靜地等着他哥先說。
他哥也沉默了好久。
最後終于開口。
是一如既往穩如老狗的語氣:“路是我自己選的,無論哪一行,現實就是這樣,想走捷徑就要付出代價,想站在高處就要時刻準備着去承擔會掉下去的風險,對我來說,我不覺得有幾個負面新聞天就會塌了,而對你——如果你接受不了,以後就視而不見吧。”
他腦袋混沌沌的,含混地“嗯”了聲。
“我最開始做演員的确是想多賺錢,”他哥拿起酒瓶,動作娴熟地給他們倆杯子裡倒滿酒,開始侃侃而談:“但後來我确實喜歡上了演戲。我熱衷于體驗不同人生的不同角色,我享受經曆多重生命的無限可能,最重要的是,隻有在演戲的時候我才能專注自身,感受到我自己的感受,隻有這樣,隻有通過這種方式我才能看見自己。”
“娛樂圈是個渾水很深的名利場,但我不介意去蹚這趟渾水,我也知道在你眼裡我是個比較完美的形象,但我既然選擇了這條路,我就要走得徹底。我這麼說,你能懂嗎?”
他點點頭:“知道。”
他哥這麼優秀的人,生來就該做主角,他哥都跑了六七年的龍套了,眼下也該熬出頭了。
他不介意,又不是他演戲,他介意個屁?
他介意的是怕他哥受委屈,但他又覺得他哥這種無所不能的人應該不會受委屈,所以……
他借着酒勁兒,鼓起勇氣問他哥:“那男的……好看嗎?”
他哥愣了幾秒,而後反應過來,笑了聲:“好看,也年輕。”
又十分溫柔地擡手給他順毛,寬慰道:“放心,你哥走到哪兒都不會吃虧。”
他傻傻地笑了,舉酒杯和他哥碰了一下:“好看就行,好看就行,别的都不重要。”
後來的後來……
他哥的演繹事業開始一路飛升,才不過短短五年,他哥的名字就成了當代流量的代名詞,每年一部爆火的電視劇,廣告代言接到手軟,手握數個奢侈品牌,成為SN和DR的全球品牌宣傳大使,并選了個黃道吉日,拿下一整棟辦公樓,和幾位合作多年的老朋友及合作夥伴開創了擎榮影視集團。
前年不知道犯什麼晦氣,有個營銷号打着“舊瓜新吃”的旗号,又把他哥那件陳年舊案給翻了出來。正所謂今時不同往日,他哥當年是小糊咖,砸點兒錢把視頻撤了也沒多少人在意,但大明星鬧黑料全靠砸錢遮掩隻會欲蓋彌彰,于是他靈機一動,就撺掇他哥去了一檔生活綜藝做嘉賓。
他哥表現力極強,一改往日媒體鏡頭前“高冷心機男”的形象,在鏡頭前展現出超凡絕倫的内涵與魅力,和隊友合作不争不搶不出風頭,但又能恰到好處地在關鍵時刻抛幾句梗制造綜藝效果,完全引領了整個綜藝的節奏,一夜之間,頗具争議的“高冷心機男”變衆望所歸的“知性暖男”,他哥俘粉千萬,連占半月熱搜第一,正巧那段時間他哥的新劇也在熱播,随着幕後花絮的不斷放送,他哥的黑料也被超大體量的粉絲和接連不斷的新話題新物料沖掉了,與此同時,他哥憑一己之力,帶動那檔綜藝、劇收視率連翻三番,給公司直接創造經濟收益再破新高,事業幾乎是用“飛躍”這個詞,橫跨上了一個新梯度,成為娛樂圈當之無愧的頂流。
慶功宴上,氛圍濃烈。衆人推杯換盞把酒言歡,幾個高層老總喝得紅光滿面的,争相追在他哥身後拍馬屁吹牛逼,他哥也有點醉了,在衆人起哄中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對他舉杯,搞得是名利場慣有的那一套:“要說功臣,還是我們家老二在幕後運作的好,來,老二,我敬你!”
什麼玩意兒。
雖然知道他哥幾次三番在宴會上做這種表面功夫是為了給别人看,是為了穩固他這個二把手在集團裡的地位,但每次一見他哥這種故作姿态的裝樣兒,他就特想掀桌子罵人。
漫不經心地舉杯和他哥碰了下,仰頭将杯中酒一飲而盡。
整座大廳,他看誰都不順眼。
包括他自己。
他當然要運作好。他是他哥的腦殘粉,他哥既然要做天上會發光的星星,那麼他就得做勢力龐大的烏雲,不擇手段把他哥星途上的障礙全都遮擋下去。
他哥曾一度孤立無援,他現在當然要站在他哥身邊。
否則他又怎麼會想也不想就一頭紮進這個他曾經煩惡至極的圈子。
不過去年開始,他哥進入了職業倦怠期,說電視劇就拍膩了,需要調理一段時間,并多次在開會時跟他們談起想轉型做電影,考慮到未來集團的經濟效益和發展,他哥可能更多的要退到幕後做投資人了。
每當想起他哥這幾句話,戚時都不得不感慨時間過得真是快,十五年前他哥還是個為能争取到一個配角到處寫自薦信給導演的業内無名氏,八年前還是個靠看金主臉色才能演網劇主角的業餘十八線,如今,苦盡甘來,他哥已經身兼(話劇)演員、歌手、制片、投資人等多重身份,是能随心所欲地挑本子、被諸多名導欣賞、争相合作的演藝界大佬了。
但他哥丢手榴|彈一樣把好容易打下的基業丢給了他打理,然後跑到擎榮影視底下的一個分支經紀人公司裡做小老闆過渡瓶頸期這件事讓戚時萬分後悔。
因為要不是他沒底線地同意他哥的一切要求,他哥就不會碰到那個現在還賴在他們家裝死的八十線男綠茶了。
不過這事也怪他。
戚時無奈扶額。
都怪他太能幹、業務能力太強了,才讓他哥這麼放心。他和他哥脾性如一,作風相似,即便他是半路天降,從他哥手裡接了位子,其他董事也沒多大意見。
有意見也沒用。
擎榮影視集團,他哥最大。
隻是……
曾經怒火沖天地掐着他下巴命令他“哪裡也不許去,就待在我身邊”的那個人變得遙遠模糊了。
他哥已經不在乎他去哪兒了。
他哥還嫌他礙事、要讓他離開家。
他哥要有除他之外的、更加親密的人相依為命了。
……
……
“戚總。”
中午,秘書在外面敲門。
戚時從漫長的神思遊離中回過神,扭頭看向門口,清清嗓:“進。”
秘書提着三層的飯盒進來。
戚時眉梢一挑,問:“我哥拿來的?”
秘書點頭,遞上飯盒,笑道:“早上帶來的,剛幫您微波爐加熱了。”
戚時下巴一揚,示意她将東西放在落地窗沙發前的矮桌。
秘書:“用幫您打開先晾着嗎?”
戚時打了個哈欠,又伸了個懶腰,然後掏手機在燕京醫院公衆号上搜他哥給他挂的“愛的号碼牌”,随口說:“不用,你看看我今天晚上有其他安排沒,沒事兒的話我去趟醫院拍個片子。”
“啊,”秘書一驚,“您生病了?”
“沒,完成任務。”
“哦,”秘書立刻說,“您晚上要去見盛銘的陳總。”
戚時抓了把頭發:“我怎麼記得我好像還說了要和王薪宇去藍夢喝酒來着?”
“是的,您本來要和王總去藍夢見朋友,但盛銘集團的陳總跟您約了同一時間的飯局,鑒于兩件事都是私事,王總是咱們自己人,近期我們和盛銘又有合作,我就幫您取消了藍夢的約。”
“哦!”
戚時猛地一拍腦門,立刻想起來了,恍然說:“何閩軒跟陳北勁那倆小子,說要往我這兒塞個人,讓我安排他們家老三去劇組吃點兒苦,鍛煉鍛煉身心來着。”
秘書微笑點頭:“是的。”
戚時一屁股坐在沙發上,一邊拆飯盒,一邊不滿地發着牢騷:“何老三那種惹禍精我也是活久見,真難為何閩軒不是他親哥還願意帶他,不過說到底,這都是他們自家的私事兒,關我什麼事兒啊?全中國多少家和他們陳、何兩家交好的企業老闆,那倆兄弟非指名道姓送我這兒來幾個意思啊?怎麼着?我這成天日理萬機的,看起來很像是會耐心幫他們調|教弟弟的活雷|鋒麼?還是他們當老子開戒|黃|所的啊?難不成,他家老三來我這兒走一趟還能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不成?”
“呃……”秘書尴尬地摳了摳手指,含蓄道:“可能……可能他們看中了您管理人才的能力。”
“人才?”戚時冷哼一聲,夾着筷子往嘴裡塞了口肉包子,嚼嚼嚼,咽下去,說:“雖然沒見過何老三的面兒,但何家的醜聞十成有八成都是他們家老三搞出來的,我也算是‘久仰大名’!就憑他何老三喜歡勾搭有夫之婦隻一點,他還就真不算是個人。”
秘書委婉提醒:“何三少怎麼說都是從蜜罐兒裡養出來的千金,從小就沒吃過苦,他哥哥們怎麼安排都是他家裡人的意願,咱們到底是外人,他真要來,咱們好好接待了,最後再好好地給他送走,求個無功也無過最好。”
“行,那就這麼着。”戚時滿不在意地攪動着碗裡的粥,随口道:“不過有一點,你派人發話下去,禁止擎榮的女藝人跟何老三有任何接觸,對個眼神兒都不行。”
“啊!”秘書驚訝:“需要這麼嚴格嗎?”
戚時瞥她一眼:“那小子十二生肖屬泰迪的你沒聽說過?我們公司要有誰敢去惹這一身臊,誰就趁早給老子卷鋪蓋滾蛋!”
秘書被老闆難掩厭惡的大嗓門吓得一個激靈,連忙點頭:
“好好好,我明白!”
“還有一件事兒。”
“您請講。”
“你多找幾個保潔,把我在西城的那棟别墅給打掃了,下午接果果的時候帶她一起過去,以後我就那邊住了。”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