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降臨,都市繁華。
法式餐廳,臨窗俯瞰,偌大京城霓虹燈亂,縱橫交錯的馬路上車流不息;
室内,雙人面對面坐,米色亞麻桌布角落放着兩個愛馬仕時裝禮袋,中間隔着浪漫燭光與鮮紅玫瑰,旁邊小提琴曲悠揚。
“來,湛程。”對面男人微微躬身,遞過來一盤切好的牛排。
“嗯,謝謝二——”餘光瞥到對方袖口間的浪琴康卡斯腕表,何湛程話音一頓,擡頭和男人對視一眼。
男人三十多歲,風度翩翩,俊逸儒雅,梳理得一絲不苟的發型,相貌雍容端正,一米八八的身高,穿衣顯瘦脫衣有肉的健身型體格,還有特地為今天的約會換上的、很顯年輕的休閑西裝。
整個人從頭到腳,完美得無可挑剔。
何湛程接過牛排,沖人勉強一笑:“謝謝天涯哥。”
然後埋頭叉肉嚼着,繼續放任自己的思緒遊離于身旁這面倒映着二人身姿的玻璃牆外。
他們相處有一段時間了。
李天涯人很好,有家世,有教養,無論對誰說話都是心平氣和的,因為形象威嚴,喜怒不形于色,外表看起來高高在上,很是不近人情,隻有二人私下相處時,李天涯會親昵又生澀地稱呼他一句“寶貝”,問他有沒有什麼想要的禮物,讓他盡情許願。
這才是配得上他何湛程的人。
李天涯端莊自持,腹有詩書,不喜混迹娛樂場所,雖然因工作原因交遊甚廣,結識諸多高官權貴,但日常生活三點一線,鮮少有知心朋友。
縱觀李天涯的前半輩子,自幼品學兼優,詩書禮儀樣樣精通,長大後按照家人安排,順利入仕,一路平步青雲,位高權重。
他對女人毫無興趣,戀愛經驗幾乎為零,後來察覺自己似乎是同志,但尋常男伴兒入不了他眼,他這種身份也不便太過招搖,李天涯一向遵循甯缺毋濫原則,孤寡到至今。
李天涯自己也沒想到,他隻是回母校參加一場尋常的商務晚宴,竟然在機緣巧合下對一個二十歲的年輕學生一見鐘情了。
當時何湛程一身西裝打扮,梳着龍須背頭,個子極高,手裡晃着杯香槟,正斜身倚靠在宴會廳花束堆旁的僻靜角落,不知在和誰打電話。
隔着觥籌交錯的酒桌,越過來往談笑的人群,禮堂四方璀璨燈光灑落在那陌生少年若隐若現的雪白臉龐,他濃眉英挺,薄唇翹鼻,側颚如刀削般淩厲帥氣,一派玉樹臨風的模樣,連端高腳杯的指尖都透出一股慵懶随性,實在是令人心生向往。
可少年神态并不如他長相那般冷漠。
少年當時正紅着臉對着電話那頭聊天,不時沖電話那人撒嬌嗔怒,笑得潋滟生花,一下子就俘獲了他的心。
李天涯在遠處愣神。
他望着那少年,駐足良久,明知人家打電話是在談情說愛,他還是鼓起勇氣,厚着臉皮,緩步朝何湛程走去。
他先是一通認真的自我介紹:名姓、職位、父母家庭,表示自己私生活檢點,不沾煙酒,身體健康,三十多年來從未有過不良嗜好,以及,如果何湛程願意和他在一起,他個人能給到何湛程這個孤身一人闖入京城名利場的小少爺什麼程度的好處。
他像登台演講一樣,心裡緊張,面上鎮定,猶如滔滔江水般,一字不差地将自己的意圖全都交代出來,隻盼望着何湛程是那種不谙世故的小孩兒,見他條件更好,就果斷甩掉現任,一心一意跟了他走。
何湛程舉着手機,愕然望着他,似乎一時間接受不了這麼大的信息量。
李天涯望着近在咫尺的、何湛程的那張漂亮臉蛋,心髒砰砰跳着。
他想,說句話吧,随便說點什麼都好。
他想,少年的嗓音也一定很動聽。
“不好意思,我有喜歡的人了。”
“我很愛他,他也很愛很愛我。”
少年的嗓音的确很動聽。
拒絕他也拒絕得很幹脆。
意料之中的事,李天涯面有愧色,對人說了句“抱歉”,轉身就走。
沒料少年古靈精怪,不想要他的人,卻想跟他攀個關系。
“天涯哥?”少年橫身一擋,沖他笑得燦爛:“我可以這麼叫你嗎?诶,我們現在算是認識了嗎?那你給我張你的名片吧!”
他被少年的笑容迷得有些眼暈,明知道對方真實意圖,他還是點了點頭。
“我沒有名片,這是我的手機号。”
他随手從衣兜裡掏出張便攜紙筆,寫下自己聯系方式,鄭重地交給對方:“如果你遇到困難——隻能是你遇到困難,随時聯系我。”
少年就是少年,一拿到紙條,立刻就眯眼笑開了花,然後不顧形象地攥拳“耶!”了一聲,一蹦三尺高,吓他一大跳。
“天涯哥,怎麼不跟我打聲招呼就走了?”
他離開晚宴時,何湛程從自己的小團體裡抽身跑過來送他。
這是個社交手腕遠超同齡人的少年,老練成熟得像一個世故圓滑的政客,一個為謀私利而滿嘴謊言的商人。
可這個人如此之年輕,姣好的容顔,俏皮又性感,一身私人定制的西裝,整個人漂亮華美得不可方物,怎能不令人心生觊觎?
何湛程站在夜色裡,一臉笑意地沖他揮手:“天涯哥,路上小心點兒,晚上記得想我!”
開車回去路上,李天涯臉上泛着笑意,一小時的車程,他慢悠悠地打着方向盤磨蹭了三個多小時。
何湛程那句撒嬌般的“晚上記得想我”令他回味良久。
次日早一醒來,他幾乎就在睜眼的那一瞬間确定了:
他愛上昨晚那個很愛笑的狡黠少年了。
或許是上天的恩賜,少年和原本的愛人分手了,他簡直都不敢想,少年來到了他的身邊。
他不介意少年的過去,他終于可以名正言順地把這個人占為己有了!
一捧接着一捧的玫瑰、每次約會必送的小禮物、房、車、衣服、首飾……甚至,他在明知對方并不深愛他的情況下,甘願奉出自己的真心,隻盼能将少年守得久一點。
他用盡了手段哄人,他知道自己三十六歲的人這樣做很幼稚,可他就是忍不住!他忍不住想圍着他嬌養的金絲雀轉來轉去!他就是被這個人迷得神魂颠倒不知天地為何物!
少年卻總是一副興緻缺缺的樣子,他送去的那些禮物,少年看都懶得看一眼,更别提對他笑了。
他不在乎。
笑也好,不笑也好,隻要少年肯待在他身邊,強裝溫柔地喊他一聲“天涯哥”,他就覺得一切都值得了。
他們感情進展得還算順利:
第一周,他嘗試去牽手,少年身子僵了一下,但沒拒絕,于是他們就這樣順理成章地牽上了手;
第三周,他試探着去擁抱少年,雙手小心翼翼地伸出,又猶豫着伸回,心中思量着這樣是否不太合乎禮儀?少年看出他意圖,歎了口氣,主動抱上來,安慰他說:“天涯哥,辛苦你了”;
一個月過去,在一場深夜散場後的電影院角落,他再一次鼓起勇氣,傾身過去摟住少年的腰,輕聲詢問少年自己能不能吻他?
少年沒說能也沒說不能,隻是很安靜地閉上了眼,微微顫動的睫毛似乎有些苦澀。
他看出了,但裝沒看見。
他隻剩少年這一副溫馴漂亮的軀體了。
他手掌憐惜地撫摸着少年的臉龐,緩緩俯身,吻上了這個令他癡迷到魂不守舍的少年的唇。
于是他們也就這樣順理成章地經常接吻。
準确地來說,是他單方面去吻,少年一臉郁郁寡歡,就像一隻褪色枯萎的蝴蝶,一尊矗立在殿堂上無欲無求的雕像,永遠冷冰冰地站在那裡,神聖、漠然、極其遙遠,如果他不朝少年走進,少年就不會主動對他吐露半個字。
他們在一起的第39天,他掏空自己全部積蓄,一筆又一筆的巨款通過各種手段分散彙出境外,托朋友在國外購置一顆價值不菲的粉藍方鑽,請全球報價最貴的工藝師傅,将這顆閃亮璀璨的方鑽做成一顆舉世獨一無二、隻完美适配少年無名指的男款戒指,然後,在一次尋常的約會晚餐時,隔着一簇簇躍動的銀燭台火苗,他一臉平靜地把這顆戒指向桌對面的少年推過去。
心中忐忑不安着,緊張得幾乎要窒息,他雙手掌心全是汗,嘴上仍是一副平淡的語氣:“看看喜不喜歡,我覺得它很像你的眼睛。”
笑起來時的眼睛。
少年自己家就是經營珠寶生意的,因此很懂行,他隻是瞥了一眼,就知道這顆鑽戒是從哪來的。
少年愣了一下,擡頭望他,那張臉上終于露出一點點詫異的表情。
值了。
李天涯舒心地笑了。
那晚,他并沒有開車将少年送回家,而是把人帶到了自己獨自居住的公寓。
少年坐在他的副駕,掌心攥住戒指盒,低頭沉默了一路,臨進家門口時,才像個犯錯誤的小孩,伸手拽了下他衣袖,說:“天涯哥,對不起,我沒想到你會這麼認真。”
“我其實……我其實這個月末就要回美國上學了。”
少年知道他出不了國。
他微怔,内心一陣遺憾失落,可他還是不想放手。
“沒關系,”他寬容一笑,擡手揉了揉少年毛絨絨的頭發,好脾氣道:“我給你打電話。”
“有時差也沒關系,我會等你。”
“你早晚都會回來的,不是麼?”
“湛程,我願意等你,等多久都無所謂,你呢?你願意讓我等嗎?”
少年也有些動容,一雙琥珀色的清澈眼睛滿含愧疚地望着他,嘴唇蠕動着,欲言又止,指尖繞着那隻戒指盒,将那顆閃亮如星的鑽戒摳出來、又放回去,再摳出來,然後又放回去。
少年似乎也不知該說什麼好。
他便誤以為少年也愛上他了。
襯衫、T恤、領帶、皮鞋、腰帶、球鞋……衣服一件件掉落在地,他們擁吻着滾上床,漆黑卧室裡,皎潔月光透過紗窗,灑落在少年一絲*不挂的潔白裸|體上,李天涯看得兩眼發紅血脈偾張,他承認自己當時有點粗|暴野蠻了,可在自己心愛的人面前,在那狼藉一片的床上,他怎麼能再做一個正人君子?
少年在他将要進入的那一刻突然哭出聲。
淚珠如豆,從少年濕漉的眼尾不停滾落,李天涯吓了一跳,疼得心都要碎了,他連忙道歉哄人,然後俯身擡手要幫少年拭淚,身下那個看似孱弱蒼白的少年卻突然變成另一副陌生模樣,沉眉一凜,猛地大力攥住了他的手腕,起身一把将他推開了。
“天涯哥,對不起,”少年匆匆穿着衣服準備走人,“我做不來在下面的。”
“啊……”他又開始慌亂,忍不住問,“就算是我也不行嗎?”
“對不起。”少年頭也沒回,像一陣風一樣跑走了。
他送給少年的戒指,至今都原封不動擺在那天卧室的床頭。
當然,他們在那之後沒再上床。
也沒再接吻。
更沒再擁抱、牽手。
在李天涯以為倆人就這麼完了的時候,何湛程終于開始對他主動了。
每逢他休假,何湛程一定會打電話約他見面,他們像從前一樣,吃飯、見面,席間聊點時政新聞,飯後再找個地方喝茶、談事。
何湛程投資了幾個研發人工智能科技的種子項目,初創團隊遍布京滬,雖然雇傭了專業顧問團隊坐鎮後方提供指導,但何湛程年紀雖小,防備心卻極重,他信不過花錢買來的助手,所以總是纏着他一口一個“天涯哥”叫着,虛心向他詢問專業意見,以及,何湛程的手下人在項目進展上遇到的一些阻撓,不時也需要他打個招呼去幹預一下。
正如當初他走向少年那一刻所期待的那樣,何湛程在精心維護着他們的關系——
作為一個初涉名利場的商人,何湛程在和他這個利用價值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政客維護關系。
何必呢?
有時候李天涯也會疑惑,何湛程的老家在滬上,父祖都是土生土長的滬上人,身後偌大家族在整個江南根基都很穩固,這個小孩兒放着現成關系不用,單槍匹馬地跑來京城做什麼?
何湛程和他上一任老領導章部長的兒子章政禮年紀相仿,那天在校友會的晚宴,他見何湛程和政禮、頤儒那幫小孩兒聊得很熱鬧,于是忍不住猜測,何湛程可能是愛上了那群人中的某一個。
他憋了好久,直到今天——
何湛程明日就要飛往紐約,今晚約他出來,不帶任何利益目的,是純粹地為了叙舊和告别。
于是李天涯仗着二人尚存的幾分暧昧不清,直言向對面人詢問:“你原來喜歡政禮嗎?”
何湛程正埋頭扒着牛排神遊天外,一聽這話,驚然回神,說:“誰會喜歡章政禮那種沒臉沒皮沒分寸的醜八怪啊?”
李天涯失笑:“好吧。”
他知道這個被嬌生慣養着長大的小少爺,一讨厭誰,就喜歡叫人家醜八怪。
何湛程扯紙巾擦了擦嘴,擡眼問:“你是不是想知道我上一個前任是誰?”
李天涯笑:“可以問嗎?”
何湛程也笑:“當然,他是擎榮集團的總裁,戚時。你們或許打過照面,但平時沒什麼交集。”
李天涯“哦”一聲,略一回憶,點點頭,說:“他很帥。”
“他很帥,看起來也很有活力,不像我這麼古闆無趣。”
何湛程自動忽略掉他的話,一雙眼睛盯着他:“天涯哥,你可以找個機會去認識他一下嗎?”
李天涯一愣:“什麼?”
何湛程滿臉愧意地低下頭:“這是我最後一個請求。”
“你隻需要挑個合适的公開場合和他握個手,認識他一下就夠了。”
李天涯心中不免有點失望:“你原來還是有事才找我。”
何湛程咽咽吐沫,小心翼翼道:“那……可以嗎?”
李天涯本身就是個很低調的人,更無比忌諱旁人拿着他的身份到處招搖,從二人初識,李天涯就擺明了态度,無論何事找他,隻能是何湛程自己的事才行。
李天涯闆起臉,神色嚴肅起來,反問他:“我是不是太慣着你了?”
何湛程頭埋得更低:“算我求你。”
李天涯愠怒:“求我?是他要找後台撐腰,輪得到你來求我?!”
何湛程見人發脾氣,忍不住一擡頭,沖人嘴硬起來:“你愛管不管,反正我把這事兒給你說了!”
李天涯眸光一凜,官架子端上來,一臉威風八面,聲如洪鐘,警告道:“何湛程,我們有言在先,你是你,别人是别人,你不要太放肆了!”
這是真的生氣了。
何湛程立刻不敢吭聲了。
半晌,他瞟見人似乎要消氣了,立刻逮住機會,撒嬌似的沖人哼一聲:“就放肆!”
李天涯拿他簡直沒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