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下旬,京城晚秋。
草木凋零,空氣漸寒。
李氏泰華集團七十周年紀念慶典,商務宴請的帖子遞遍全國,家族繼承人李铮鳴在回國後首次公開亮相,誠邀各界精英赴會交流,地址選在自家泰華國際大酒店舉辦,來往政商界客人,無論多位高權重,全由他一人接待,俨然集團領導者的風範。
本次晚宴的目的很簡單:明裡,這是一場由國内龍頭企業發起的、以“周年慶”為噱頭的業内交流會;實際上,這是泰華集團在對各界宣告,從今往後,整個集團将正式步入李铮鳴的時代。
泰華集團的前身是汽車制造商,轉型升級後主攻核心AI智能研發,同時涉及玩具制造、酒店連鎖和醫藥能多個領域,名下設立有慈善基金會和多個政府合作項目,承接業務廣泛,人脈資源豐富,别說小企業擠破頭想來參加,就是很多大型企業代表人物,都緊趕慢趕、提前一兩個小時來赴宴,生怕錯過了和各界大佬碰面攀關系的機會。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
酒店大廈金碧輝煌,門庭賓客三兩經過,清一色的西裝革履、雲鬓衣香。
人們聚在一起,不時談笑低語,往來豪車絡繹不絕,二十名門童站成一排,姿态謙卑地躬身彎腰,禮貌地為客人們打開車門。
一輛大G緩緩駛入庭院,粗大輪胎碾過一塵不染的大理石磚地,車主面無表情,徑自越過想要幫忙泊車的兩個門童,自顧自打着方向盤,緊接着,隻聽“哧——”一聲,那人蓦地橫車漂移,毫不客氣地将自己的車停在了SVIP車位。
來往衆人議論紛紛,不禁駐足停步,不約而同看向這位行徑嚣張的車主。
漆黑锃亮的皮鞋落地,身後“砰”地一聲關車門,男人邁步下車。
一米九挺拔的個頭,瘦腰寬肩黃金倒三角,姿态筆直雙腿極長,走路如走台步,下颚微擡,神态睥睨,仿佛這裡是他的主場。
他一雙濃眉野氣橫生,五官淩厲具備十足的攻擊性,容顔邪肆俊麗,彰顯出朝氣蓬勃的生命力。他人也很年輕,皮膚白皙,一襲剪裁高定西裝,雍容貴氣,垂落在西褲邊的雙手背部泛着淡青色的血管脈絡,與綴飾在袖間如星光般璀璨的藍寶石袖扣相得益彰——
在場諸人都是三四十歲往上的中老年人,年輕人甫一登場,站在庭院中尤為鶴立雞群。
來自五湖四海的、高矮胖瘦不一的、渾身遍布财色酒氣的老總們斜着眼,目光審視地将他打量片刻,接着便低聲探讨起這位的來頭。
他孤身一人前來,發型梳理得一絲不苟,打扮得金尊玉貴,耀眼至極,一下車,邁開大長腿就往層層高階上踏,西服外套隐隐刺繡着祥雲紋,在滿庭金光下波動着鱗片的暗光,他像條奔赴雲霄巅峰的黑龍,一門心思隻往宴廳裡面進,可别說女伴兒了,他連個秘書都沒帶,哪裡像來談生意或者露臉結交權貴的?
衆人想不通他來這裡幹什麼?
見他衣着打扮,從頭到腳一套光鮮亮麗的豪奢行頭,舉手擡足,眸光神态,三分驕狂顯揚,七分老成持重,确實像個混迹于生意場的富商,而不是尋常的富二代或者官二代。
守在SVIP停車區的門童确認過車牌号,也證實了他的确是主人特邀請來的賓客。
兩分鐘。
從最底下一層台階走到最高層一樓的宴廳門口,任是戚時這樣一米九的大高個子,也要走足足兩分鐘。
兩個身穿青花素雅旗袍的女迎賓守在門口左右,盤着頭發,容顔大氣,身段婀娜苗條,儀容儀表都極具專業性。
她們守了一整天,難得見一位相貌出衆的賓客走來,各自眼前一亮,夾着脆亮嗓音,對他低頭問候。
戚時也挑了下眉,目光鎖定左邊的旗袍美女,朝她走過去。
他問:“呂薇?”
呂薇擡頭笑:“時哥!”
他們上次合同沒談攏。
一方面,呂薇進集團了解過後,發現擎榮影視部門旗下不溫不火的簽約末流八十線小演員實在是太多了,多到數不清的、萬裡挑一的帥哥美女,在公司裡就像囤積過剩的商品,要麼任人挑選,要麼無人問津,真正熒幕上常見的那幾位紅人,才在占不到百分之8%,尤其聽說戚時對三線以下的小明星采用的是放養式教育,這讓呂薇更加沒有安全感;
另一方面,經紀部門負責人王薪宇,他覺得呂薇屬于野性美女的路子,不管是外貌還是脾氣,才剛接觸沒幾分鐘,他就知道她屬于容易不服管教那一類的藝人,難訓、難養、更難捧!
若她真簽了擎榮,兩方遲早要不歡而散,倒不如趁現在和她交個朋友,往後擎榮有合适資源會适當提供給她,日後她火了——
王總給戚時斷言,說,她必火!
“多個朋友多條路,等她火了,也方便帶帶咱們自家的藝人。”
戚時腦子裡是先晃過這句話,才主動跟她打了句招呼。
呂薇見戚時目露詫異,主動笑聲解釋:“我有個學姐是這次宴會的總籌策劃,她在我們學校招募高級迎賓,日薪五百,室内工作,不用端茶倒水,我聽說是泰華集團的商務宴,想着肯定能見識很多大佬,正好今天我閑着沒事兒,就和同學跑來玩兒了。”
說完,她抓起胸前的工作牌,笑嘻嘻地沖戚時搖兩下:“當當!我今天也是泰華集團的工作人員喽!”
大概許久沒見過這樣調皮搗蛋的個性,戚時冷峻面容舒展開來,忍不住輕笑了聲。
然後,他從兜裡掏出兩張燙金磚紅底的商務請柬,遞到她手裡。
呂薇一臉懵逼地擡頭望他。
他給她兩張?
這裡大部分賓客、包括許多官員也都隻有一張,戚時這個搞娛樂業的外行人居然有兩張?!
戚時不屑嗤一聲:“站門口算什麼?拿着這個,和你同學去樓上化妝間換身兒喜歡的禮服,就說你是我的人,讓他們給你倆重新拾掇拾掇,打扮好了進來裡邊逛幾圈,吃點東西拍拍照兒什麼的,玩兒夠了再出來當你倆的迎賓。”
旁邊同學不禁驚歎一聲“哇”,水靈靈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戚時看。
她不知道他的身份,隻瞧得見他的半張側臉:高挺傲人的鼻梁,眉峰峭拔眼窩深邃,側颚鋒利容顔俊美,一身金裝華貴逼人——
他不隻是單純的年輕英俊,他是令人心馳神往的高不可攀。
他察覺她打量的目光,冷淡視線一掃,偏過臉看她。
她吓了一跳,連忙縮頭躲在呂薇身後。
他翹翹嘴角,逗小貓似的,挑眉問她:“你呢,怎麼不說話?你不想去裡面玩兒?”
說完,又擅自斷言道:“嗯,你不想玩兒,你喜歡在這裡扮演木頭人。”
她臉有點紅,清咳一聲,鼓起勇氣跟他叫闆:“我會說話!你才是木頭人!”
他是那種長相有點壞、但很容易令人一見鐘情的男人。
戚時沒理她,轉臉對呂薇随口交代:“待會兒進來了,吃相好看點兒,别給老子丢臉。”
呂薇:“…………”
這是極其重要的大場面,戚時似乎不甚當回事,他敢說,她可不敢亂來,更不敢給她學姐惹麻煩。
但還是忍不住問:“哥,你把請柬給我倆了,你自己呢?”
戚時自嘲般一笑,懶洋洋朝她揮了下手,徑自朝宴廳裡走去。
“放心,哪能都便宜你們?哥還有一張。”
三張請柬,三個人。
第一張請柬,因為離得近,所以最先遞到他手上。
是他年初就開始托陳北勁幫忙、一直想牽線搭橋、卻始終被人推脫沒時間的李铮鳴。
李铮鳴親自打電話來,三十五歲的董事長,和他說話語氣仍像和平輩,态度客氣,簡言意駭,說一直以來都隻認識戚老大,沒機會和他戚老二結識,李铮鳴對此表示很可惜,然後又說這次機會難得,一定要請他戚老二賞光雲雲。
戚時當然也客套說“承蒙照顧”,挂掉電話的下一秒,一雙白眼恨不得翻上天。
不知道哪路神仙給李铮鳴這位自視甚高的天之驕子喂耗子藥了,讓這人終于肯纡尊降貴,主動結交他戚老二。
不過,反正不是他哥。
戚時心裡清楚,他哥總覺得他不該認識太有身份的人,省得他這種暴脾氣在酒桌上得罪了人,一轉頭不小心就被人家給針對上,最後鬧得各方都不容易收場。
在集團,他哥負責向上管理,他負責對下管理。
他哥不知道,他其實早就受夠了這種像小喽啰、跟屁蟲一樣的日子。
第二張請柬,來自何氏集團總部行政秘書長親筆署名,從滬上轉寄到他手上的。
何閩軒送給他的人情券。
先前戚時和何老大簽合同,何家對他的要求主要有三:
一:戚時方面要無條件站在何老大身後,動用一切人脈和資源,幫何老大打赢每一場輿論戰,尤其要在聲勢上碾壓一切集團内外部的不和諧聲,将何老大營造成衆望所歸的精英領袖,輔佐這位身世坎坷的太子爺順理成章地繼位;
二:戚時方面一旦簽字,不得對任何人提及關于老爺子秘密入院這件事的隻言片語,不得中途反悔退出計劃;
三:戚時方面對本合同條款有終生保密的義務。
戚時方面可獲得的:
一:與何家人締結盟友關系,日後在不損害雙方利益與立場的前提下,何家與戚時要做到資源互為補給;
二:戚時方面可獲商業報酬兩億元。
合同裡雖然說是“資源互為補給”,但顯然是何家要幫襯他戚時,好在何氏家族勢力龐大,父祖經營數代,最不缺的就是人脈關系;而對戚時來說,也是一筆非常劃算的買賣,更别提還有兩億可拿,他當然就毫不猶豫地簽了。
信和協議合同都是何老爺子和何閩軒商量着來的,把三弟送去京城著名花花公子的身邊、有意要小混蛋在戚老二那裡吃點苦頭,甚至算計着八成概率,如此天造地設的倆人能看對眼兒,這樣小混蛋日後就不會結婚生子——
每走一步,全都是何閩軒一人的私心設計。
老爺子從來沒想過給小兒子介紹男對象,他在信中對戚時語氣親昵,完全是出于長輩對一個晚輩後生的欣賞與愛重。
戚時讀信時,私下已然和何湛程是兩情相悅,原以為老爺子對他和程兒的态度是默許,心裡一直受寵若驚,總覺得自己是攀了高枝兒,夜裡和戀人同床共枕時,望着那人恬靜安詳的臉,他又不禁暗暗歡喜。
直到他第一次進病房探望“嶽丈”,老爺子見他果然不錯,笑眼慈愛,直接來一句:“我聽說你還沒結婚,正好,我有個小侄女,叫林翹楚,她是香港人,家裡也是做生意的,隻是她父母不喜歡她遠嫁,很早就給她置辦了套婚房做嫁妝,彩禮也是一律不收的,你願意的話,我替你去說個媒?”
他戀人的父親要把他介紹去自己侄女家裡做上門女婿。
戚時嘴角勉強扯出一個笑,強忍住心底失落,回了句:“讓何老見笑了,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第二次再去,手腕戴上何湛程送他的那串沉香珠子。
那是他的程兒送給他的身份。
一個沒有财權勢力較量的、不存在背後家族利益交換的、雙方關系純粹平等的戀人身份。
老爺子瞅見了,一雙眼睛瞪得老大,呆坐着床上,不可思議地盯了他好半晌。
老爺子是體面人,自始至終都沒提過這茬,就算想提,也不好沖他發作。
後來有一次,老爺子實在忍不住了,旁敲側擊問他一句“湛程最近怎麼樣”,他淡淡回了句“他去旅行了,要過陣子才回來”。
他不知道他們後來會分手。
明明何湛程答應過,往後餘生,隻和他戚時一個人上床。
他隻知道,為了保證老爺子的安全,為了讓何閩軒同意他在醫院安排自己的人手,他在合同條款上放棄了那兩個億。
上個月,何湛程在醫院看完老爺子就飛美國了,那人臨走前,拿着茉莉手機給他打了很多遍電話,數不清的微信、短信消息轟炸,很符合那人瘋癫的做派。
那時已經将近黎明,身後窗外黑天破曉,他坐在書房辦公椅上不停地抽煙,不時瞥眼看向桌邊震動個不停的手機,一個都沒接。
他明明還是很想那個人,可他不想接對方的電話。
何湛程問他,為什麼分手了,他都沒告訴何湛程老爺子患癌住院的事?
何湛程知道,他不是那種喜歡遵守教條規矩的人,更不會在意什麼所謂的秘密合同。
為什麼?
因為他恨他。
第二天,何閩軒給他來電話,說讓他以後再探視老爺子,可以“随時過來”。
何閩軒想必清楚他們分手了,知道他人沒撈着、錢也沒撈着,心裡定然要不痛快,何老大是為了安撫他,才專程寄過來這一張真正上流社會的入場券。
當然,以何閩軒的家世背景,人家也不缺這一兩張。
最後一張請柬,随幾箱頂級野山參、茶葉、銀耳燕窩等禮品,由一家名不見經傳的風投公司總經理親自登門送來。
經理姓張,三十來歲,身材高瘦利落,笑起來平易近人,自稱是在滬上做私募基金,今年剛跳槽到京城的新公司,目前在幫主業繁忙的老闆做私人資産代理。
二人坐在會客室的沙發上交談,張經理說他們老闆在國外出差,沒空參加泰華集團的周年慶典禮,就讓他把帖子送到戚時這兒,希望借此機會和戚時交個朋友。
戚時莫名其妙,但伸手不打笑臉人,白送上門的禮物,他當然毫不猶豫就收了。
私下派人去查這位張經理和那家風投公司老闆的底細,沒料查了半個月都毫無動靜,對方的老闆也十分神秘,每當他手下人快要追溯到幕後源頭時,線索立刻就斷了,顯然是人家故意不給他查到。
好在,那張請柬附贈了一張對方老闆的聯系方式。
戚時思來想去,主動給那串電話号碼發過去一條短信:
—您好,我是擎榮集團CEO戚時,閣下日前惠贈我已敬收,方便的話,我們見個面?
對方幾乎是秒回:
—見面麼?什麼時候?
戚時:
—随您方便。
—能否先請教您貴姓?
對方:
—免貴姓鐘,我們同歲,你叫我覃倪吧。
—我目前不在國内,見面的話,明天可以嗎?
戚時就沒再回。
心中閃過幾分失落,他還以為……
他以為什麼?
他也不知道。
偌大宴廳,男女賓客矜持地端着香槟四處走動,三兩結伴談笑風生,一首悠揚《夜曲》緩緩流轉在這紙醉金迷的名利場,容貌清秀的服務生端着托盤擦肩而過,戚時随手拿起一杯紅酒,仰頭喝下,不時環顧四望,發現在場竟有不少熟人。
首先很容易注意到的是,幾乎擠滿了場内的中老年人群裡,最奪目出挑的年輕人。
章政禮和秦頤儒,一身黑色西服正裝,梳着油光锃亮的背頭,英俊的臉上尚未褪去少年的青澀,手裡始終端着酒杯,陪在他們各自父親身邊,和一群白發蒼蒼的老頭子們低頭敬酒,一臉乖巧懂事地應酬着。
偶爾閑暇下來,那倆人就原形畢露,默契地黏向對方說悄悄話,不時偷笑起來,直到他們父親再次招手叫他們過去,倆人清咳一聲,昂首挺胸,步履從容地一步步邁向自己注定平坦的仕途。
戚時輕嗤一聲。
他四處閑逛着,經過自助餐桌旁,正要放下高腳杯,餘光一瞥,看見了不遠處的喬羽兄妹和他們的父母親。
風流倜傥的哥哥一手端着杯酒,邪肆橫生的臉笑得輕挑,他正在和一個漂亮女孩兒碰杯談笑,另一手嚴嚴實實地摟着一襲碎星藍抹胸晚禮服妹妹的肩膀,漫不經心地幫她避開好幾個“不小心”蹭過來的男賓,當然,還有兩個跑過來做自我介紹的青年才俊。
他像條護食的狼犬,笑意不達眼底,不許她掙紮亂動,更不容許任何男人靠近她。
旁邊是雍容華貴的母親,她擡手挽了下耳邊碎發,笑容可掬地和一群太太夫人們聊天;左邊是高大威嚴的父親,他牽着母親的手,不時和路過的朋友點頭示意。
來往攀談的賓客,以他們一家人為中心,從裡向外堆起,而最裡面的四個人,拍全家福似的,和諧美滿的過分。
全家福?
戚時想,那真有夠讨人厭的。
另一邊,陳北勁正在人群堆裡尬笑,站在他旁邊的,是他那位房地産大亨的母親許景輝。
不知道那群人在聊什麼,母子倆臉色都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