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四年,定北縣,祝府。
夜半,銀白的一輪彎月沉靜地挂在半空中。
暗紅高大的宅門外,打更人敲過兩次梆子,拖長了調子:“三更天——天幹物燥,小心火燭。”
東面牆根下有處草叢長得格外茂盛,從草叢裡鑽出一張髒兮兮的小臉。
祝念念已經三天沒進食了,嘴唇幹裂,隻潤了點廚房剩下的米湯,就為了這點米湯,還害她遭了廚子的兩棒-子打。
全江北縣的人都知道,顧府有個傻小姐,三歲才會走路,五歲才會說話,長到七歲還是個被其他孩子随意欺負的傻子。
隻有一個人不這樣認為。
那就是祝念念她自己。
準确來說,在祝念念四歲前還有一個人不這樣認為。
那就是祝念念她娘親小秦氏。
可惜祝念念四歲時,小秦氏被人以“私通外男”沉了塘。
所以很遺憾,目前隻有祝念念一個人慧眼獨具,知道自己是不是一般人。
據說,她生下來那時,明明已經入夜,可天邊突然出現五彩祥雲,形如鳳凰。
此等異象驚動了過路的京城來的相師,相師觀天象,掐指一算,臉色頓時變了,顧不得天色已晚,匆匆上門拜見祝員外。
兩人在書房内談了不知道多久,隻知道相師出祝府前留下一句話。
“此女非人。”
祝念念在心裡罵了那牛鼻子老道好久,你才不是人呢,你全家都不是人。
聽小秦氏說,她生下來時小秦氏做了一個夢,夢裡天邊飛來一隻五彩鳳凰,其翼展開可遮天蔽日,光芒不可直視,翺翔于九天。
其實祝念念還有一個名字,叫祝凰,乳名才叫念念,隻是後來随着小秦氏一去,祝員外把養在外面的外室接進府中,成了祝念念的繼母,這個大名也沒人記得了。
繼母也很争氣,帶着一個養在外面已經八歲的大少爺,不到一年又給祝府添了小少爺,于是原本就不為人所喜的祝念念更加沒人記得了。
更何況,江北縣傳言,祝府的傻小姐并非是祝員外的種,而是小秦氏和奸夫生的。
隻是頭頂一片綠的祝員外不知出于什麼目的,一直留着祝念念,雖說住的是仆人住的下房,每日幹點活,總還能吃得飽,有個安身之所。
但自從兩年前,北地大旱,赤地千裡,素來風調雨順的江北縣也受到影響,少雨無雪,田地龜裂,顆粒無收,民以食為天,城裡還能堅持,可看天吃飯的農民就苦了,山上的樹皮都被扒光了,一路拄着拐杖攜家帶口逃荒到城裡,遍地都是餓得奄奄一息的災民。
百姓餓得活不下去了,賣兒鬻女,插個草标在女兒頭上,兩吊錢就可以領走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命好的能到大戶家裡當個丫鬟,命不好的就隻能到窯子裡了。
但兩年大旱,地裡連雜草都不生,米價越來越貴,原先兩吊錢還能買到三鬥米,到現在,兩吊錢也就能買到半鬥米,就這,今天買不到的,明天再來又是一個價了。
大旱之下,地主家也沒了餘糧,祝府趕走了一批家丁丫鬟,還覺不夠,下令把下人的夥食減半,祝念念腦子不好,人又瘦小,搶不過那些餓狼一樣的下人,于是次次都隻能舔個鍋底。
有次,她遠遠看見大少爺,也就是她名義上的兄長,嫌棄饅頭寡淡無味,吃了一半随手将剩下半個饅頭随手丢在地上,祝念念餓得紅了眼,等大少爺剛走,她便撲了過去,撿起對方丢的那半個饅頭。
她剛咬一口,就聽到大少爺嫌惡的聲音,“這是哪來的髒東西,也配吃我剩下的饅頭?”
祝府上下沒人把這位傻小姐真當千金小姐,跟着大少爺的一個小厮應了一聲,“少爺說的是。”
緊接着,無數拳頭、腳踢就落在了祝念念背上,頭上,臉上。
祝念念把身子蜷成一團,死死地咬着那半個饅頭,不放,就是不放,一直到小腹不知被誰踹了一腳,一下眼前發黑,天旋地轉,竟是暈了過去。
等她醒過來時,已經是兩天後了。
祝念念茫然地望着四周,空蕩蕩的花園裡,隻剩下她一個人,她視線往四周逡巡了一圈,頓時癟了嘴,因為長期營養不良而凹陷的大眼睛此刻再也包不住淚珠,啪嗒啪嗒地落了下來。
——她的半塊饅頭呢!
她稍微支起身子,便覺渾身上下車輪碾過一般劇痛難忍,尤其是下-腹,五髒六腑好似都被踹碎了,稍微一動便疼得她額頭冒出細汗。
祝念念生平第一次,有了名為委屈的情緒。
她開智晚,學走路時總覺得這兩條腿不屬于自己,學人話也學得磕磕絆絆,分不清好壞,有時别人指桑罵槐,隻要對方臉上是笑着的,她便以為這是好話,也傻乎乎地朝對方很天真地笑。
原本這繼室多年外室轉正,心裡是存了幾分要宅鬥的心思,她甚至想好了怎麼笑裡藏刀,怎麼将小秦氏留下的女兒養壞,怎麼毀了小秦氏女兒的名聲,讓她嫁給自己那爛賭成性的遠方侄子……
但等看到祝念念人時,繼母所有心思都偃旗息鼓了。
——得,要是把這位娶進門,知道的是她想害祝念念所托非人,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想害她侄子一家呢。
于是祝念念相安無事地長到了八歲。
但大旱以後,祝念念再沒吃過一頓飽飯。
餓啊,餓啊,餓得她頭暈眼花,餓得她恨不得咬下自己的肉來吃。
再心大,再傻,總有填飽肚子的本能。
她又想起小秦氏還在的時候,那時她吃的都是小秦氏下廚做的肉羹,又鮮又嫩,哪像現在,撿别人吃剩下的半塊饅頭都吃不上。
咕——肚子又叫了。
祝念念餓向膽邊生,決定去廚房偷點東西吃。
不過結果不太好,她才從鍋底刮起一點剩下的米湯,嘭一聲,被人從背後狠狠打了一棒-子,用的是比她腿還粗的大擀面杖,脊柱好似都要斷了。
嘭,又是一下,這次打的是肩膀,她瘦弱的凹陷的肩頭頓時陷得更深了,祝念念甚至能聽到骨頭裂開的聲音。
祝念念連爬帶滾,才堪堪躲過了第三棒。
從廚房僥幸逃出來,祝念念深覺這次行動虧了,太虧了。
她就不該看鍋裡的,要是往籃子裡扒拉扒拉,說不定還能翻到個番薯。
想到又甜又香的番薯,祝念念的肚子又叫了一聲。
隻是,她不能不吃飯。
她得活着。
小秦氏讓她活着,她雖然不懂活着的意義,但既然答應了小秦氏,就不能食言。
其實祝念念心裡有個大逆不道的念頭。
她覺得小秦氏不是她娘親,祝員外不是她爹。
當然,她也不覺得那個小秦氏的奸夫是她爹。
她覺得祝念念就是祝念念,她在被小秦氏生下來之前就是祝念念了。
她對這個世界很陌生,但她也想不起來在被生出來前她是什麼人了。
祝念念經常會做一個夢,夢裡,她是一隻五彩的大鳥,鳥背上坐着一個人,一個穿着白衣的女人,她帶着那個女人翺翔于九天外。
雖然她看不清那個女人的臉,但她覺得,自己應該是很喜歡很喜歡那個女人的。
不然怎麼會願意給對方當坐騎?多丢臉啊。
隻是,每次夢的結尾,她都是忽然不受控制地栽向地面,渾身滴着血,可疼了。
夢裡她死了,化成風,化成大地,化成天地之間的靈氣。
她的血落在地上,化成一條奔騰而過的大江。
她的肉融入大地,于是貧瘠荒涼的土地上萬物複蘇,有新芽初發。
她的心髒化成一座連綿不斷的高山,心頭血化做山壁上的一朵靈芝,受日月精華。
有人在山上,蓋了一座送子觀音廟。
廟裡香火鼎盛,于是祝念念常常附在送子觀音的泥胎上,裝模作樣地接受着衆人的朝拜。
她兩條腿搭在佛堂上,毫無顧忌地吃着供果,隻是她沒有身體,吃到嘴裡也隻是嚼了個味道,供果仍然好生生地擺在那裡。
有守夜的僧人偷吃供果,剛入口便吐了出來——現在的人真是越來越不虔誠了!供果竟然一點味道都沒有,味同嚼蠟!
祝念念看到僧人的樣子,哈哈大笑。
她不高興了就叫土地老公公出來陪她玩,漫山遍野地亂竄。
隻是不能離開這裡太遠,沒有香火供奉,她的靈體很快就會消失。
她在雁門山上呆了幾百年。
千年來,她聽到無數來此的夫妻的心聲,他們誠心誠意地期盼送子觀音給他們送來一個大胖小子,廟裡觀音像前擺着兩排泥人小孩的雕像,一排是男童,另一排是女童。
誠心求子的夫妻花幾十文便能拿一個回家,要喚泥人叫大兒,把對方當成真的孩子來照顧,吃飯時也要給泥人備一副碗筷,泥人被夫妻倆的真心感動,便會給他們帶來一個真正的孩子。
即便生下孩子,原先的泥人也不能扔,相反,仍要繼續供着,讓孩子叫泥人“大哥”或者“大姐”,仍然像親人一樣對待,這樣,泥人便可以保佑孩子平安長大。
觀音像前,男童的雕像換得很快,幾乎隔幾天就要補一批新的,女童的雕像都布滿了蛛絲網,灰塵撲撲,好多年都沒換。
倒也有幾對買走女童雕像的夫妻,有的是家中多子,想求個女兒好換點聘禮;有的給泥人娃娃取名叫“招娣”“盼娣”,想借泥人娃娃躲過女兒,意思是,我家已經有了女兒了,你就别來啦。
見的多了,祝念念從一開始的憤憤不平,到後來的冷眼旁觀。
直到那一天。
清晨時分,僧人剛開了廟門,便有一對老太太和兒媳急匆匆地進來了,老太太衣着華貴,穿一身雪青色鑲金邊漢式氅衣,眼睛總斜眼睨人。
她旁邊站着垂手而立的年輕婦人,十七八歲模樣,姿态恭敬,黛螺紫長衫配馬面裙,妝容很素,卻不減容顔清麗,有如清水出芙蓉。
漢族女子自小裹了小腳,走起路來顫巍巍的,上山全倚賴着帶來的兩個小丫鬟攙扶。
老太太剛進廟門,便直撲送子觀音而去,跪在蒲團上,心中默念着觀音菩薩保佑我祝家有後,一邊給觀音磕頭。
見兒媳愣在原地,她轉過頭,惡狠狠道:“賠錢貨,你還不過來!”
她兒媳愣了愣,才慢慢跪倒在蒲團上,學着婆婆的樣子虔誠地給觀音像磕頭。
祝念念咬着供果,坐在供桌上,兩條腿還不安分地晃悠,幾乎踩在了老太太的頭上,她不懂,不懂為什麼明明老太太自己不姓祝,卻比誰都渴望着祝家有後。
凡人真奇怪呀。
燒了三炷香,老太太又在僧人引導下一狠心一咬牙捐了二十兩銀子,别看二十兩銀子好像不多,但在那時,能買好幾畝地了。
僧人喜笑顔開,撿了不少好聽話說給老太太聽,又讓老太太選泥人,老太太精心挑選了半柱香功夫,才從一堆泥人男童裡選出了她認為最有福像的泥人,雙手小心翼翼地捧着,轉身出門,臨出門前,恨恨地剜了眼榆木似的還跪在蒲團上的兒媳,“還不走?!”
年輕婦人慌裡慌張地從蒲團上站了起來,老太太看也沒看她一眼,徑直出了廟門。
就在祝念念以為又是一對虔誠求子的婆媳,正要百無聊賴地出去找土地公公玩時,突然間,她停在了半空。
她聽到一個細弱如柳絮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