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歡擡眼,正對上一雙深沉如墨的眼眸。
男人約莫二十多歲,身着玄色長袍,銀絲蛇紋滾邊,黑發束冠,面容冷峻,隻是眉目間隐有黑氣缭繞,顯出幾分邪氣。
但今歡視線下移,心神陡然一震,正對上一點寒芒,銀色劍身泛着寒光,镌刻着古樸玄奧的圖案,璀璨光華沿着圖案緩緩流動,又如同一條藏在夜色裡的銀色毒蛇,蓄勢待發。
此刻,這條毒蛇的毒牙——劍尖,離今歡的咽喉僅僅一寸之遙,劍氣冷厲,仿佛下一秒就要穿透她的喉嚨。
任何一個人,在這樣的情況下,都會不由自主地感到恐懼,甚至戰栗。
特别是對于今歡這樣失去所有修為的普通人。
今歡盯着這把劍,喉頭發幹,仿佛卡着一塊沉甸甸的鐵。
心髒處原本屬于鬼珠的地方空蕩蕩的,風吹過心口未愈合的傷口時,似乎仍能感受到被女鬼的骨手貫穿時那一刻徹骨的寒意。
她穩定心神,試着調動經脈,卻感受不到一絲鬼力波動。
“相守於息。息行心行,息住心住,息運心運,息止心息。心息相合,則心息一體……”
今歡默念着凡界最基礎的吐納靜坐口訣,萬境俱寂,心無雜念,似有息而實無息,似無息而實有息,呼出濁氣,以鼻吸氣,意沉丹田,氣随心動……
不行!氣息無法下沉!
丹田處好似被無形的一把大鎖束縛住,沉重萬分,完全無法流通!
修為散盡,但修煉法門還在,即使淪為凡人,也不至于完全無法修煉,為何會如此?
莫非是女鬼在她身上還做了什麼手腳?
但她無暇再猜測女鬼到底對她做了什麼,因為眼前的劍,離得更近了!
身體還未完全恢複,像被人抽空了所有力氣。
今歡氣息微弱,聲音也幾乎微不可聞。
“你想要什麼?”
對方明明可以輕而易舉殺了她,卻遲遲不動手,想來是有所求。
夜色如潑墨,雨幕遮天。
男人盯着她看了很久,才冷冷道。
“你現在有兩個選擇。”
“一是,我現在立刻殺了你。”
銀光閃動,劍刃晃了晃,明顯的威脅意味。
“二是……”男人頓了頓。
“跟我走,入魔,獲得你需要的力量,去報複你的仇人!去殺光世界上所有敢欺辱你的人!殺光那些假仁假義的僞君子!”
聲音低沉,似乎是從靈魂最深處發出,帶着某種蠱惑人的能力,像一口大鐘,反複在今歡腦中震蕩回響。
雨還在下,渾身濕透,冷意席卷全身上下。
今歡的大腦似乎也被凍得昏昏沉沉,她茫然問,“你是誰……我為什麼要跟你走?”
男人平靜道:“我是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救你的人,也可以是殺你的人。”
“原本我是不會給你第二個選擇的,但……你很特别。”
雨水将男人的模樣融成了模糊的一道影子,大腦發暈,今歡語氣更迷惘,“我?很特别?”
男人俯身,充滿憐憫地看她,“是的,因為在你身上,我看到了另一個自己。”
“另一個……自己?”
“沒錯,”男人語氣忽然變得癫狂,面目扭曲猙獰,“我曾經也和你一樣,是個最卑微的可憐蟲,同樣被人背叛,同樣失去最愛的人,同樣一無所有!”
“你也和我一樣,受夠了那些滿口仁義道德的僞善者吧!受夠了被人踩在腳下的感覺吧!”
今歡喃喃自語,“僞善……”
她想起在異能局檔案室裡看到的最機密的資-料,想起那個傳聞中光風霁月被捧上小靈界第一公子的陳選,想起地牢裡那些暗無天日的日子,想起自己是如何眼睜睜看着母親被人一刀刀淩遲……
她眼眸充血,目光森然,閃爍着徹骨恨意。
喉頭一陣腥甜,體内似有真氣亂竄。
指節發白,指甲深深地紮入手心中,鮮血自傷口湧出,今歡卻渾然不覺。
“昔日寒山問拾得曰:世間有人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惡我、騙我、如何處治乎?”
“拾得曰:隻要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幾年你且看他。”
男人嘶啞着嗓子,一字一句道,“可是,忍他,讓他,得到的是什麼?”
“是仇人逍遙自在,是親人愛人受盡欺辱而死。”
“哈哈哈!”
男人笑得瘋狂又凄涼。
“世人談魔色變,憎魔入骨,人人得而誅之,可誰又知道那些道貌岸然底下藏着的是比魔更沾滿鮮血的雙手!”
唰!
劍尖輕易劃開柔軟皮膚,血如繁星灑落,染紅了銀白劍身。
痛得今歡身體劇烈顫抖,額前是細密的冷汗,說不出話來。
“做決定吧!是要成為我的敵人,還是成為我的同伴!”男人神色更加狠戾,劍鋒又刺進去了一分。
“選擇成為屍體,成為我修煉路上的踏腳石,亦或是——成為強者,誰都不敢再欺辱的強者!”
溫熱血液順着傷口一點點流出,生命力也随之流逝,本就重傷未愈的身體就像是接近報廢的機器,仿佛十年前那個雨夜再次重演。
不,她還沒為母親報仇,還沒親手殺了陳選,她絕不能死!
不瘋魔,不成活!
“我……要……活下去……”今歡艱難地吐出幾個斷斷續續的字。
倏地,劍鋒回收,卻仍然抵着她的喉嚨。
男人指間黑戒冷光一閃,一顆帶着熱氣的、血淋淋的心髒丢在了她面前。
男人眼眸陰寒,“說得再多也證明不了什麼,要讓我相信你,就先吃下這顆人心。”
人心?
今歡在異能局十年,雖然算不上什麼善人,卻好歹也是代表官方的正道立場,除妖捉鬼,維護一城安定。
但此刻,眼前男子竟然要求她吃下人心。
今歡注視着那顆似乎還跳動着的人心,甚至能從心髒的大小分辨出對方應該是不過七八歲的小孩,被掏出人心時,小孩子稚嫩的臉上也許是極度痛苦的表情,但更有可能是錯愕,也許在孩童幹淨潔白的世界裡,從沒想過會有人殘暴到連孩童都不放過。
人的原則一旦打破,就再也回不去了。
一旦吃下這顆心髒,她就再也沒有回頭路了。
……
“果然,你隻配做個被狼吃的羊羔,隻配做個口口聲聲要報仇卻還惦記着所謂底線道德的廢物!”
男人臉色陰沉,劍鋒再往前送,将要穿透她的喉嚨!
而與此同時,今歡終于動了,伸出手,朝地上那顆鮮紅的心髒抓去!
劍鋒堪堪停住。
手心傳來柔軟滾燙的觸感,手臂沉重得幾乎要擡不起來,今歡大口地喘着氣,每挪動一寸都像要用盡體内所剩下的所有氣力。
但無論速度有多慢,這顆小小的心髒,終于還是到了嘴邊。
血腥味撲鼻而來,讓她幾欲作嘔。
盯着這顆心髒,恍惚間,今歡似乎看到了一個心髒處空蕩蕩的稚氣孩童站在她面前。
喉嚨處冰冷的劍鋒壓得更深。
今歡别無選擇。
心髒離唇越來越近,血沾到唇瓣上,像是塗了一層最鮮豔的唇脂。
就在這電光火石間,她的手不自覺放在心口,碰到了一層微彈的布料。
铮铮!
腦海裡像是突然響起破竹之音,急如風雨,驟如閃電,忽地驚雷過溪面,連天吹雪下山頭!
刹那間,今歡昏沉大腦陡然清明,清如鶴唳,春雷驚蟄,驅散了一直彌漫在她腦中的迷霧。
在她心口的是……繃帶!
一直想不通的種種矛盾之處,一下豁然開朗。
她低低一笑,做了一個對方完全沒想到的動作。
今歡擡手,抓住了劍鋒!
鋒利劍刃割破了柔軟白皙的手,但她就像完全感受不到疼痛一樣,将劍往自己的方向用力一拉,力道極大,男人不受控制地往前傾,身體像是完全失去掌控權。
下一秒,男人的表情變成了不可置信,目光往下,落到了他的心口處。
那把劍竟是反手穿透了他。
少女聲音溫軟,不帶一點攻擊性。
“如果你是我的拯救者,引路人。”
“那——前世将我騙入陣中的人,又是誰?”
今歡笑得人畜無害,狐狸眼彎彎,卻讓人更覺恐懼。
“我該叫你墨魂……還是僞裝墨魂的欺騙者?”
随着她話音落下,周圍的景色就像是雪花,一片片崩塌掉落,彩色世界逐漸褪色,就像是黑白電影。
雨停了,四周不再有雨聲,取而代之的是很低的、令人心顫的低低呻-吟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