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拉鍊的動作忽然一滞。
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已經睜開眼,用一種曾經在夜裡對她娓娓講睡前故事的眼神靜靜地看着她,黑眸清亮,眼底總有一層剔透沉澱的光。
溫聲不知怎麼着,突然就想到家裡後院有一片小小的竹林,四季涼爽,一到秋冬,竹水汩汩,白天感受不到,隻有夜裡才能聽到它克制壓抑的流聲。
她以前一直覺得,他有一雙極漂亮卻不夠柔和的眼睛。
是朗月清風,卻處處無關風月。
可是今晚……
她很輕易就從他眼裡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很清晰,也很深邃,比撈盡水中月還要深要遠。
兩人插科打诨這麼多次,打打鬧鬧這麼多年,其實她很少和他這麼安靜的對視過,不說任何話,沒有多餘動作,不會感到任何不自在。
對視,隻剩對視。
溫聲忽然嗆了聲口水,目光慌忙錯開,低下頭捂住嘴巴咳了半天。
就知道他是裝的。
今晚腦子裡卡殼次數太多,她有點惱羞成怒了,上手狠狠推了他一把:“這不是看上去好好的,你到底是不是在耍我?”
虧她剛才哭的這麼傷心!
轉身要跑時,他握住她的手腕,倏爾問道:“你是誰?”
口吻很陌生。
溫聲一怔,眯眼眈着他,舉手反指自己,覺得不可思議,慢慢重複:“我是誰??”
下一秒她就更氣了,臉氣得發紅,尖聲道:“我是誰你能不知道?你現在還敢問我是誰?”抽出手,嗙的一聲捶了他一拳,“你少跟我裝失憶路泊汀,我不想跟你耗了,你今晚要是再耍我,我真就……”
不喜歡你了。
這話突然止住。
溫聲推開他要走,折騰了好半天,她有點累了。
路泊汀扯住她的胳膊,往回一拽,她撞回他身上,目光鎖住她,又問:“說啊,你到底是誰?”
溫聲了解他,不說出一個讓他滿意的答案他會一直纏着她,歎氣,兩手無奈攤開,随便扯了個話茬:“還能是誰,我是你姑奶奶呗。”
“叫什麼名字?”
她咬牙切齒地呵呵重笑了兩聲,忍住翻白眼的沖動,繼續答:“溫聲。溫嗯溫,聲嗯聲,是這個世界上最有人情味最酷的姑娘,用得着給你再拼寫一下嗎!”
聽到一串很厲害的自我介紹,他要笑不笑地擡眉,又微哂似的點頭會意,接着搖頭:“抱歉啊,不認識。”
溫聲靜了靜,總算看回他,兩手握拳噼啪作響,神情極淡,語速很慢,警告道:“你有種再說一遍不認識。”
路泊汀沒在意她冒火的表情,拉下拉鍊,露出整張臉,指着自己問:“那我是誰?”
玩上瘾了是嗎?
溫聲抱起手臂,小臉冷冷的,嘴裡的話像機關槍一樣吐出:“你是怡翠苑裡讓我最讨厭的人,是整個西小讓我最不想說話的人,是我在附中不願意牽扯上任何關系的人,是一中遠遠看見就想躲開的人,是我十七年短暫的人生裡最後悔有交集的人,”她專挑難聽的話,說完朝他點頭,“滿意了嗎?既然失憶了,那就拿好自己的東西回吧,我真困了。”
繞是她耐性再好,也不想空着肚子和他大晚上再鬧下去,她隻想吃點夜宵早早睡覺。
路泊汀看她炸毛的樣子,大手壓向她發頂,輕拍兩下,低聲問:“那我叫什麼呢?”
這家夥簡直軟硬不吃。
溫聲突然就洩了氣,拍着嘴巴小聲打了記哈欠,她的脾氣算是被他硬生生給磨平了,定定望着他,認栽道:“雖然不想承認,但路泊汀這個名字還算你身上讓我覺得蠻酷的标簽。”
他下一秒翻舊賬:“可是溫聲剛才說很讨厭路泊汀。”
提起剛才的話,溫聲不自在地轉身,有些扭捏道:“也不一定啦,你如果不欺負我,如果一直很乖的在我身邊,我也沒有那麼讨厭你。”
“那如果有一天……”他笑眼彎彎繼續逗她,“路泊汀忘記了溫聲。”
剛才到現在,從頭到尾他問的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話,溫聲雖然不想跳進他的坑,可也在極力配合了。
隻是這句話出來時,她腦子像突然得了腦霧,對上他帶笑的眼睛,腦海中快速閃過一個很普通的畫面:
他以前趁她睡着時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臉親她的下巴,其實那晚她在裝睡,他應該發現了,也可能裝沒看見,到最後她的額頭鼻子臉頰嘴角全被親了個遍,唯獨嘴唇他沒敢親,她到現在都還記得,他在她半睡半醒的迷糊中低聲靡靡說的那句——
我該拿你怎麼呢?
這句話她後來反複琢磨,才發現更像是他對他自己說的——
好喜歡你……
我該怎麼辦呢。
下一刻,神經最深處的思緒驟然抽離,後腦勺繃得發疼。
溫聲一時沒反應過來,或者說,她根本沒想過也不知道該怎麼應對他說的那種情況發生。
他會忘記她?
怎麼可能。
即便全世界有幾十億人,即便在這麼多國家找到一個人聽起來如此困難,但不論天南海北,還是窮天極地,隻要有她在,他一定能找到她。
這就和吃飯喝水一樣,是他們之間最自然的一種本能。
根本就不可能出現他說的那種情況。
溫聲嘴唇微張,聲音有些發澀:“那你就告訴自己,不能忘記我,絕對不能忘記我,雖然我總是罵你,我對你也不夠好……”她眼圈忽然紅了,小小的鼻頭一顫,她控制不住發抖的氣息,“雖然……我說我讨厭你,但你不是很樂意記住我說的每句話嗎?那我讓你一直記住我,你就要做到。”
不然,他們的關系何來開始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