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百合隻是告訴她這場時裝秀現場和後台都要拍,可能要連軸轉12小時,讓她做好餓一天肚子的準備,但是也沒提前說那些難纏的客戶要她在30分鐘内出圖啊!
光下午就拍了5000多張圖,電腦還在她快定檔時發出電量告急的提示聲……
溫聲隻好塞着耳機在嘈雜混亂的背景音裡對品牌方反複道起歉:“對不起對不起,剛才拍攝的第二組圖我需要再修一下,模特下身的那件短紗裙走光嚴重,如果直接發出可能會對她……”
“閉嘴吧!你給我少找理由!”那品牌方就想擦邊博流量,嘴裡叽裡呱啦直接打斷,“她就算□□你也得給我清清楚楚放出來!我就給你五分鐘!本來你們學生不是專業攝影師來跟拍就不允許,如果拍攝内容達不到效果,今後所有協議全都作廢!”
作廢就作廢!
你們這種狗屁工作室!你當老娘愛來麼?
溫聲被那人激的也動氣了,臉都氣紅了,想一把扯了耳機就走,但這是沈百合好不容易得到的合作方暫時還不能攪黃,她隻能深呼吸,接着冷臉軟聲的承諾:“稍後我整理好會上傳平台系統,您這邊及時接收,有什麼問題請盡快提出我去修改,麻煩啦謝謝。”
說完她就啪的先挂斷電話,然後在心裡狠狠呸了一聲對面。
你等着我卡你時間!
溫聲背着包,兩手抱着電腦從後台不斷艱難穿梭,終于在人擠人背貼背的角落找到一處插電口,迅速跑過去坐下,直到在電腦關機前的幾秒鐘正好充上電,她才長長舒出一口氣,記一眼發布日程,現場拍的照片都有時效性,必須要趕在六點前發出。
雖然胃口一直不好,但從早上六點出門到現在,就隻吃了一頓早飯,半途忙的連水都沒來得及喝,再頂餓的人忙一天也受不住。溫聲胡亂揉了把難受的肚子,兩眼專注到屏幕上,将那些拍攝途中模特不小心暴露的部位全都精巧處理,等所有提交的圖做好标記後,她就開始磨時間。
照剛才那男人的口吻,大修的照片肯定會打回重新改,但隻要卡在發布前的時間交給他,他就算再不樂意,也是要收的。
溫聲貼着椅背靜靜打量這間不到一百平的化妝間,四處有抹虛幻的亂,人亂,燈光亂,就連時不時爆發出的聲音都是混亂的。
有模特用意大利語急躁地催促:“你能不能不要踩我的腳!還有你選的發型我不接受,重新換一個!”
化妝師像托尿布一樣手裡拿着各種化妝工具跟在造型師後面,造型師又像奶媽喂奶一樣勾着身站在那些來不及換裝的模特身後,桌上堆滿各種雜物,每個人的臉上都帶着清晰難言的焦急。有些攝影師沒位置去,隻能席地坐在滿是鞋印的地闆上跟她一樣趕時間修着圖,也有更奇葩的攝影師跳上桌,在任何人都來不及反應時,迅速拍下一張後台的全景圖。
每個人的身影被明暗不勻的冷白色熒光燈刺得詭異又蒼白,在晦亂的後台間不斷走動,虛影輕飄飄的,像是墳地遊走的亡靈。
覺得人生沒意思的幾個瞬間,就是在這樣的時刻。
溫聲垂眼看手腕那幾道被手串遮住的淡粉色肉楞,凸起的,摸上去像塑料橡膠,不知不覺地,腦海裡又開始走馬觀燈。
她割腕過三次,在衛生間,卧室床上,還有一次因為太想他,半夜三點瞞着小八仙自己跑到了幾英裡外的公共墓地,用鋸齒狀的鑰匙,小刀柄的水果刀,還有墓地随處可見的易拉罐的拉環。
等那些鮮得發亮的血小股流出,等流速變得極快,等呼吸急促,等滿身冷汗,等意識模糊,等心跳變得劇烈跳動起來。
她終于才能在幻覺中看到他。
“為什麼我夢不到你……”
一次都沒有。
她甚至想過是不是因為睡不好所以才夢不到,後來她喝了很多酒,喝到手腳發麻,喝到耳鳴,喝到眼前發黑失去知覺,直到倒床沉沉睡去,依然還是夢不到。
這幾年,時間久到她開始害怕忘記他,久到隻有在這種極端應激反應中才能看到他。
可是她不能死。
隻要想到從小到大他那麼用力保護過自己,無論如何,她都不願意就這麼輕易死了。
路泊汀……
你是不是很疼?
“你是不是很冷?”
溫聲渾身驟然緊繃,眼神一瞬空白,擡頭看面前戴着口罩的人,眼裡還凝着一層水汽。
黎雨作為這場時裝展某品牌旗下的執行設計師,來後台臨時探班,隔着烏壓壓的人群,一眼就注意到坐在角落正茫然流着淚的亞洲女生,五官很靈氣,皮膚很白,但有種病态的白。
不知是不是很瘦,就算穿着一身水波輕盈很有生命力的草綠色裙子,就算短茸茸的柔軟碎發像風一樣貼在臉頰邊,就算遠遠看上去很像一株清靈的綠植,但還是能讓旁人看出她身上那股往内塌陷的沉氣。
那點綠正在緩慢無聲地褪色,逐漸變成一個枯萎的空殼。
……
好像在哪裡見過她?
“你身後的門需要替你關嗎?風大,小心别着涼了。”黎雨站近,不動聲色地盯緊她,視線輕掃,語速放慢,用中文繼續問:“還好嗎?”
後台有兩扇門,一扇通外場,一扇通後勤區域,溫聲坐的位置離後勤區域很近,冷風順着門縫流通進來,她還沒有出聲,啪嗒一聲,門就在她面前輕輕被掩上。
溫聲避開那雙黑色清冷的眼睛,擡手蹭了蹭眼尾,清咳一聲後随即恢複情緒,沒再看她,隻是點頭道謝,聲音很軟:“剛才是有些頭疼,不過現在好多了,謝謝你呀。”
“能留一個你的聯系方式嗎?”
黎雨說完後反應過來有些唐突,淺淺笑着解釋:“我是這裡的負責人,如果你有問題随時來找我處理,任何問題都可以。”
出門在外盡量不去将自己的個人信息給别人。
哪怕看上去就很善良的人。
溫聲想了想還是搖頭,笑得很輕巧,再次回謝:“我工作馬上結束就要走了,應該沒有其他能麻煩到你的事情,不管怎麼樣都謝謝你的好意。”
時間快到了,她轉過身塞上耳機重新點開電腦忙起來,将文件的鍊接打包上傳到平台,趁文檔傳送中,同時點開剛才那個惹人煩的男人的通話界面,等接聽時,手裡還在編輯給沈百合的定時消息。
聲聲怪:小八仙我寄養在之前一直去的寵物店了,它吃的不多,胃口也不挑,平時也很少搗亂,你有時間的話偶爾陪它玩玩……
桌邊忽然被人放下一瓶礦泉水,那雙手偏長,幹淨又有力,掌心卻并不像其她女生那樣柔軟。
溫聲餘光探到,一怔,編輯信息的動作也停了下來,但沒回頭。
“你工作結束後可以留出半小時嗎?”黎雨無法多做停留,手頭還有緊急處理的工作正等着她,趁被助理拽走前,手指輕輕碰了碰桌面,再次留她:“我是黎雨,千萬不要離開,等我來找你!”
高跟鞋的踩地聲,燈具的嗡嗡聲,還有外場音樂漏音的電流聲,背景音實在太雜,溫聲戴着耳機沒有聽清她的話,見她快步離開,正要摘下耳機叫住,誰知那個豬頭品牌方正好接通電話,不出三秒,破音的咆哮聲隔着電線立馬炸開:“我說你是不是蠢貨?!!再三提醒過不要大修不要大修!!現在馬上到發布時間了你怎麼回事啊!!!”
……
交接完所有工作,溫聲就帶着相機和包離開秀場了,那瓶沒開封的水也被她握在手裡帶走了。
這是一場時尚品牌的私密走秀,位置臨近Malibu的某葡萄莊園,海拔略高,能直面太平洋,外圍有一片高高隆起的偌大停機坪,草坪呈波浪形向外蜿蜒開,溫聲站到半米高的石頭向下望,城市半景一覽無餘,遠處海鷗低飛,日落金邊,有大朵大朵玫瑰粉的晚霞打在她臉上,風中是遠趟海灘刮來的鹹鹹濕濕的細沙。
她的眼前有兩條分開的長長的路,一頭通向學校和公寓,另一條的盡頭就是被三面岩石包圍的小沙灘,上是斷崖,下是金沙,想要進到海灣就要從懸崖旁一條很窄的沙道走下去,不太安全,也就沒什麼遊客能知道。
有人穿着沖浪服剛收闆回來,也有學生模樣的男生女生站在路邊等大巴車,站台附近有兩輛熱狗車,香味随即飄過來,斜陽微暗,三五成群的人集合又逐漸散開。
所有人都知道今晚該回到哪裡。
她忽然不知道她該落腳在哪裡。
跳下石頭,溫聲低着頭徑直朝那輛煎香腸的小推車走去,爐子左側有一排瓶瓶罐罐的彩色調味醬,望着鐵闆上正冒着油滋的煎蛋,她的肚子當即就餓了,“老闆,我要一個全套的熱狗,不要培根,麻煩番茄醬多一些,謝謝。”
“中國人?”
溫聲側着身還在包裡取錢,聽到她的聲音,這才注意到這是一輛充滿中式風格的熱狗車,車兩邊挂着喜慶的紅色中國結,那位女老闆黃皮膚黑頭發,五十歲上下,穿着同樣是中國紅的馬甲,上面印有“CNDG”的字樣,簡稱China Dodgers,她看到國人就笑得很燦爛很熱情的樣子,指着菜單告訴她:“好不容易碰一次,你可以再好好想想要吃什麼口味的,如果是市面上出現過的,阿姨都能給你做出來。”
溫聲猶豫了,覺得再提要求就有些難為她,趕緊抽出一張紙币遞過去,“不用那麼麻煩,您随意做就好,我現在有些餓,隻要能填飽肚子就可以了。”
老闆見她細皮嫩肉的,說話還軟聲軟氣的,跟自己閨女差不多的年紀,一猜一個準,“我們應該是一個地方的,我和我先生之前開過二十年的申味餐廳,這些瓶瓶罐罐的調料就是那時候一直傳下來的,這一片隻有我們這車是賣大陸人才吃的口味,你要是錯過再遇可就難了。”
那……
“能不能做出羅味生煎的味道?”
倏爾想起這是熱狗車又不是賣包子的,溫聲臉猝然一紅,趕緊擺手解釋:“不好意思阿姨,我不是……”
“當然可以啦!跟姨客氣什麼,這些老字号的口味很簡單的,你等等啊,我現在就準備!隻不過隻能做羅味生煎味的熱狗,包子可就做不了啦,阿姨沒食材的,或者你留個我電話,下次你想吃了可以來家裡姨給你做。”
老闆說完就提着水壺沖刷起鐵闆,白色的熱氣滋滋滋在溫聲眼前嘭開,很溫暖,比剛才陽光照在身上時還暖和。
溫暖的讓她忽然就很想落淚。
溫聲沒有在意那些油點子會不會濺到身上,小步子往前靠啊靠,直到靠到她旁邊,有些别扭,但還是上手輕揪她的圍裙小馬甲,聲音有些細啞,絮絮的道起謝:“謝謝阿姨,我都好久沒吃過羅味生煎了,知道你會做的時候特别開心,特别特别開心……是這段時間最開心的一件事了。”
如果老闆不是正在忙,她都想抱一抱她了。
見小姑娘眼睛不自在的眨啊眨,眼圈周圍也紅了,老闆是個特别寵愛女兒的媽媽,在家經常對女兒又親又抱的,胡亂擦着油手,又因為衣服不幹淨,隻好趕忙蜻蜓點水地快速抱了抱她,笑着調侃:“姑娘是想家了吧?在這邊沒有親人嗎?”
“我有朋友和小貓,它很乖,是我的家人之一。”溫聲俏皮的笑開,細細的手指立馬劃拉着手機給她看小八仙的照片,“它以前很瘦還生了一場大病,但現在被我照顧的很健康,而且它還能聽懂我說的每一句話,我有好多心事它也知道……”
像終于找到傾訴的對象,溫聲一股腦就說起好多好多話,叉起腰說,點着鞋尖說,虛頭晃腦地說,眉目凝神地說。
反正沒人認識她,她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隻要一直說,心裡就不會一直空落落。
老闆一直聽的很認真,從桶裡舀了半勺高湯,加姜蔥末去高湯裡的腥,又找出幾包料在碗裡開始調味,手裡忙着,一邊回應她:“有貓固然好,但千萬别怪姨多嘴,你們出門在外啊不要主動斷了和家裡的聯系,再忙也要和父母多聯絡,實在想家,就讓他們給你郵寄點吃的。等放假能回國就回國,你出來後會發現,爸媽啊,那才是最愛你的人,其他的都頂不住的。”
溫聲鼓起嘴角突然就不說話了。
小八仙也是最愛她的那一個啊。
什麼情緒都挂在臉上,這小丫頭實在太可愛了,老闆了然一笑,又用手肘輕輕點她的胳膊,笑着說:“當然了,你的小貓也是最愛你的!”
配料汁費了不少時間,中途有幾位客人沒等得及就去了另一輛餐車,溫聲很過意不去,想要多付點錢,但是那阿姨将紙盒麻溜打包好,塞她手裡,又推着她讓她趕緊走,“公車快來了,現在天還亮着快回學校趁熱吃,不然涼了就不好吃啦,姨還給你放了一點點糖油,味道會更正宗,快走吧快走吧!下次有時間再過來,我這邊一直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