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翡微揉着脖子坐下梳妝。
昨夜跟月褚甯一番對話之後,不知道是出于善心還是怕他當真凍死,總之她輾轉難眠,一直等他睡熟了才偷偷把自己的被子給他蓋上,自己則拿衣服湊合蓋着睡了後半夜。
天沒亮她就凍醒了,一睜眼,月褚甯已不在房中。
這人醒了以後竟然沒有将冬被蓋回到她身上,而是疊得整整齊齊,擺放在床尾。
莫不是……想把她凍死??
翡微不禁唉聲歎氣,沒有靈力的身體就是不方便,怕冷又怕熱,一天沒睡好就有氣無力,脆弱的很。
綠珠瞧她一臉菜色,梳頭的手一頓:“四姑娘可是沒睡好?我去李郎中那裡要點助眠的香囊挂在您床頭吧?”
翡微搖搖頭,“不用,多床被子比什麼香囊都管用。”
綠珠聞言失笑。
昨夜全府都知道四姑娘失憶,綠珠半信半疑不敢大意,一直小心伺候。
可翡微對從前說過的話,做過的事一概不知,确實像是失憶的樣子。
況且她現在态度溫厚,性情平和。主子好說話,做下人的自然歡喜。綠珠也在相處中漸漸放下警惕,不自覺之間說話也随心了許多。
綠珠一邊給翡微梳妝,一邊笑道:“好咧,我一會兒就去給您多備幾床厚被。”
她隻道是四姑娘在狩獵場受了凍,比往日更畏寒,倒是沒與同住屋中的月褚甯聯系起來。
綠珠是原主的貼身婢女之一,另一個貼身婢女叫晚晴。
晚晴是練家子,專門負責保護淩棠。
那日獵場她為了保護淩棠被黑熊拍傷,雖是沒傷及性命,但傷勢着實不輕。翡微昨日傍晚親自去檢查了下,要想徹底好全,幾個月少不了。
為此她特意吩咐晚晴什麼都不用幹,隻需好好養傷休息就好,每個月的月例也會照付。
她說這話的時候,一屋子的下人一臉驚悚。
綠珠不會武藝,在淩棠的院子裡隻做細活。
她性情細緻又周全,與其他院的下人們大多關系不錯,也因此對府中各院的事情了解不少。有什麼想知道的,向她打聽基本都能得出個七七·八八。
翡微覺得綠珠哪裡都不錯,就是審美不大行。
她看向銅鏡中的自己,綠珠給她挽了個極其複雜且花裡胡哨的髻,上面又插了一圈金钗碧珠,赫然就是一幅孔雀開屏圖。
眼看綠珠轉手又拿起一個豔紅的胭脂,狀似要給她上妝。
翡微終于看不下,“停。”
她擡手利落地摘了大部分頭飾,僅留了兩個最素的玉钗。又上手擦掉臉上厚厚的妝粉和濃重的眉,最後她從一堆唇脂中挑了個還算順眼的顔色塗抹在唇部中間,再用手指從中間輕輕向唇邊暈染。
一番梳妝快得不像話。
雖說妝容淡的就跟沒上一樣,但勝在她眉睫本就濃密烏黑,不過一點顔色便映襯的她面容粉白,眉目清晰。
說起來,上妝還是她在玉典門時,師兄親手教給她的。
師兄會很多很多東西,見她及笄以後每日依舊素面朝天,便拉她過來親自教她上妝。那時候師兄總是打趣,他在她面前是又要當爹又要當娘。
想起師兄,想起師尊和師姐,還有在玉典門的日子,翡微有些惆怅。
自從她入了無求道以後,對旁人便甚少有所求。正因為沒求過,所以他們對她自發的愛護和關心才顯得彌足可貴。
世間上所有牽絆和感情,唯“自願”二字最為珍貴。
綠珠收拾好胭脂水粉,問:“姑娘,早膳已經給您準備好了,您想在裡屋吃還是在前屋吃?”
翡微興緻寥寥道:“都行。”
她站起身,眼角餘光無意間掃到床尾疊放整齊的冬被。忽然想起昨日晚膳就沒見到月褚甯,今日早膳又不見他,結合他昨夜睡在雪地的待遇,不知怎的,隐約覺出一絲不安。
“月褚甯呢?讓他過來一起用飯。”
綠珠目露驚訝,剛要提醒姑娘以前從不讓姑爺上桌,轉念一想四姑娘既然失憶以後不記得這些,她又何必特意提一嘴。于是話到嘴邊打了個彎,“姑爺他……一大早就去老爺那裡領罰了。”
翡微一怔,怎麼又罰?
“領罰?領什麼罰?”
“昨夜四姑娘回房以後,老爺就在正廳說四姑娘身份金貴,姑爺護衛不周差點讓四姑娘命喪熊口,應受家法鞭刑四十。”
翡微放下碗,“鞭刑四十?!”
綠珠點點頭,補上一句:“這已經算輕了。平日姑爺犯錯都是鞭刑十五、二十那樣。姑娘遇險這麼大的事,我以為他要至少挨上一百鞭。”
翡微瞧她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反而不知該說什麼好。
變成淩棠以前,她是金丹之身,但那也是從凡胎開始一步步修煉過來。
尋常人沒有靈力金丹護體,鞭刑四十足以要他的命。
她立即道:“帶我去祠堂。”
綠珠帶着翡微左拐右拐向着祠堂去。中途綠珠擡眼偷偷瞧她臉色,見她面色平靜不似動怒也不像心疼,倒有些摸不清楚現在姑娘對姑爺是個什麼态度。
祠堂供奉祖宗牌位,乃高門重地,沒有老爺特許,尋常仆從不得近,綠珠便隻敢送翡微到附近。
翡微獨自朝綠珠指過的方向走,很快看見一座獨立的連廊三開間。
她才剛走近,便聽見一聲尖銳的破空聲。
上前幾步,擡頭就見祠堂的大門半開着,瘦骨伶仃的少年背對門口而跪。他背後老舊的衣衫破損不堪,露出他皮包骨的後背,蒼白的皮膚上爬滿交錯的鞭痕。
那些鞭痕長而深,翻起的皮肉如同一副猙獰的面容。
隻聽長鞭在空中發出“呼——”的一聲,随即狠狠落下,與皮肉相撞的悶聲簡直令人頭皮發麻。伴随着不斷增加的傷口,鮮血順着傷口越滴越急,很快在他腿下彙聚成一灘血水。
光是看着都覺心驚肉跳,月褚甯卻能安安靜靜跪在原地,一動不動,一聲不吭。
淩國雙坐在上首慢悠悠地飲茶,他衣着繁複莊重,頭戴籠冠,冠頂橫插一根紅木,兩頭垂落細細長長的紅帛,一看就是剛下朝。
在他下首依次坐了幾個人,均在冷眼旁觀月褚甯受刑。
翡微走進去,立即道:“住手。”
行刑的下人聞聲停了手,所有人都擡頭看向她。
從前她喜歡打扮的花枝招展,今日卻是淡妝素衣,秀淨的眉眼沒了昔日濃妝的遮掩,顯露出她原本清麗的五官。
她站在門口,身後是白雪豔陽。雪中白襯得她墨發如瀑,豔陽暖為她披上燦燦金輝。她無需做任何事,隻是站在那裡便玉骨亭亭,淩波沐塵。
月褚甯回頭看過去時有一瞬的怔愣,他從未見過她如此打扮,更驚愕于她居然會趕來阻止。
行刑的下人不知該怎麼辦,拿着鞭子為難地看了看翡微,又去看淩國雙,詢問:“老爺,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