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翡微開啟勤勉修煉模式,修為不見增長多少,倒是練就了别的絕活,那便是——到點倒頭就睡。
可能是這具身體到底沒受過什麼苦,光是按照上一世她九、十歲的修煉程度已經累得一到晚上就爬不起來。天色不過剛剛沉暗下來,她便一個勁兒眼皮子打架,身體是半點不給接着修煉的機會。
這邊她睡得香甜,那邊躺到大半夜還睜着大眼的月褚甯卻是翻來覆去睡不着。
這些日子他過得太安穩,沒有辱罵折磨,沒有鞭打罰跪,倒讓他感到焦躁不安。
有一瞬間他竟然覺得還是失憶前的淩棠更好些。
那時候的她傲慢惡毒,看着他的時候,那雙眼睛裡的情緒可謂豐富。有鄙夷、欲念、不甘、厭惡和恨意,盡管被折磨的是他,但真正控制這場遊戲的人,是他月褚甯。
他清楚的知道她想從他這裡得到什麼,所以總能輕易的惹惱她,踐踏她,逼得她屢次露出狼狽失控的模樣。
可失憶後的淩棠完全脫離了他的掌控。
他看不透她在想什麼,也看不透她想要什麼。
特意添置的矮榻、幹淨的冬被、櫃子裡的新衣、面對面的吃飯……善意來的突如其來,卻又不帶任何理由和目的。
月褚甯下意識摸着身上柔軟的綢緞,想起幾日前淩棠送給他新衣的樣子。
她捧着如雪的白衣,笑容溫和如春。
月褚甯突然發覺自己并不喜歡被好好對待的感覺。
人一旦得到過,就會無可避免地學會患得患失。如果他無法永遠的得到,那他甯可從一開始就從來沒得到過。
黑暗中他翻了個身,銀月的微光撒落在房間的一角,像神明目中的慈光悄無聲息俯瞰人間。
月褚甯透過微弱的月光,靜靜盯着床榻上熟睡的背影。
他的眸色忽而沉暗忽而漆亮,猶如兩團黑夜中冥冥幽爍的鬼火。
平靜的日子總是過去的格外快。
眨眼冬去春來。
翡微每日雷打不動晨起練劍,中午在書房練心經,午後開始便閉門不出靜心打坐。
一開始府中的主子們還會好奇過去看個練劍的熱鬧,久而久之除了白日當值的下人能起得了大早,就連最“關心”淩棠一舉一動的魏氏都挨不住天天日頭沒出就要起床。
曾經将軍府裡最懶的人,如今變成全府最勤勉的人。
淩國雙見她天天“忙碌的不着影”,比他這個一家之主都忙,便讓劉管事去看看她成日裡到底在做些什麼。
雖然她現在失憶了,但保不齊又像從前那樣時不時就要憋出個馊主意,稍不注意再累得全家丢臉。
劉管事想起四姑娘之前幹過的事也是心有餘悸,于是親自跑去翡微的院子明着暗着觀察了三日。
最後回來上報時,劉管事一臉百思不得其解,隻道四姑娘确确實實晨起練武,午前練字,午後靜修,每日出奇的規律。
淩國雙聽後心情十分複雜。
從前的闖禍精突然變得這麼懂事固然是天大的好事。
但……怎麼感覺失憶後的淩棠,怪陌生的。
覺得陌生的不止淩國雙一個人。
近日将軍府隐隐有狐妖相關的流言四起,府中下人之間就此流言蜚語傳的沸沸揚揚,見淩棠行事做派與從前反差太大,再結合狐妖的傳言,難免越想越往妖鬼之說的方向想象。
一段時間下來,府裡的人反而比從前更不敢接近她。
翡微一心志在修煉,倒是非常樂得清靜。
同樣樂得清靜的還有月褚甯。
沒了淩棠像從前那般日日找茬兒、換着花樣折磨他,月褚甯如今的日子可謂逍遙自在。
原本他對淩棠的劍法頗感興趣,也跟着起了好幾個大早,偷偷躲在角落企圖記下她一招半式。可淩棠發現他的意圖後,明确告訴他這套劍法不能教給他。
月褚甯隻當她瞧不上自己,第二日便再未找過她。
沒有人搭理他,他便如孤魂野鬼般日日在府中遊蕩。
從前他不是被關禁室,就是在祠堂受刑,幾乎沒有機會去府中其他地方。
如今四姑娘對他的态度有目共睹,下人們察言觀色,不再肆無忌憚的欺負他、辱罵他。在府中撞見他,也會做做樣子喚他一聲姑爺好。
将軍府内有一處花園,名叫”雪嫣園”。
那裡圓牆環抱,綠珠為簾。不僅園中有百花嫣然,亦有梨花欺雪。春日花開,便如“雪嫣”二字,梨花淡白百花紅。
除卻滿園花色,裡面還有假山流水、小橋魚池巧手而塑。因着雪嫣園景色怡人,精緻大氣,常用來迎接貴客,是以他從不敢靠近。
今日花開春暖,正适遊園。
他提早打聽過府中無客,便放開膽子獨自去遊園。此地他想來多次,如今終于得了機會。
他在一棵梨花樹下席地而坐,輕風拂動,花瓣便如雪花紛紛飄落,很快一地堆雪。
月褚甯擡頭靜靜看着漫天飛花,看着看着便出了神。
他想起在月國時的童年,想起在漓國皇宮的日子,那些他不願想起,卻永遠忘不掉的記憶。
他已有多久未能像現在這般,得以甯靜,偷得清閑?
是不是他在暗無天日的深淵生活得太久,以至于身在陽光下,反而覺得似夢似幻,毫不真切?
他對着梨花樹發了許久的呆,直到聽見一聲嗤笑。
月褚甯敏銳起身,眸色立時戒備起來。
一個錦衣少年大搖大擺地從橋上走來,腰間垂挂的上好纏雲玉随着他的步伐輕輕擺動,正是府中的五公子——淩宇喬。
在他身後跟着兩名仆從,他們見到月褚甯也不行禮,隻不言一發地盯着他。
淩宇喬目帶輕蔑,掃了眼月褚甯,道:“我聽下人們說你在此,原還不信。沒想到你這雜碎現在居然這般膽大妄為?!你這等低賤身份,也配來此地,萬一被旁人看見,豈不丢盡我們将軍府的臉!”
月褚甯淡淡垂眸,不做任何辯解,隻垂首默默對他行了個禮,轉身欲走。
“站住。”淩宇喬不緊不慢地擡手阻下他。
他不懷好意地斜目上下打量月褚甯,今日他穿了一身新制的春衣,上好的白綢繡着竹葉暗紋,與他發間白玉簪交相輝映,端的是白衣飄飄,君子如琢。
淩宇喬拎起他的袖角,笑的充滿惡意:“好些時日不見,你倒是越發人模狗樣了。”說完他嫌惡地甩開那一片衣角,誇張地拿出一方手帕擦起了手,仿佛剛才摸到的是什麼污穢之物。
他漫吞吞道:“想當初,我那四姐為了得到你,不惜做出那等傷風敗俗之事。誰知事後沒多久就厭棄了你,視你如豬狗。現在失憶了,又重新把你當成人看待。”